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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2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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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勤员却不依不饶:你钻汽车轮子底下,还能不能说对不起,就指不定了!朱大琴没生一点气,笑嘻嘻地作解释,可嘴没把门儿的,竟把心里的话秃噜出来:都怨我心里搁着事,电视里刚才不是正找我嘛,还指名道姓哩!协勤员将她从头看到脚,软下声儿问:找你?你神经有啥包砟?家人在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绿灯亮了,朱大琴好脾气地说了声:拜拜吧,我说了你也不懂!就箭一样地飞出去了。
  现在她可没了来时的心情。在路口,她两脚一叉下了车,一看竟是绿灯。她侧脸望着路边楼房的窗口。那些数不尽的窗口,大都没挂窗帘,里面都一闪一闪的,正放着电视。她心想,没准儿电视里又重播找自己的那段了呢,她真想能亲眼看个究竟!她推车走过路口,一家练歌房门口闪着霓虹灯,门里摆着一架电视机,几个人正在看荧屏上一对男女你追我撵的长镜头。她在门外往里探着头,希望画面一转,能播朱大琴请与我台联系那一段。她正痴痴地看,出来一个素面女人,一拍她肩膀,热乎拉地说:这位妹子,把车停了,往里走!里边有雪碧,有茶水,瓜子管够嗑,水果可劲吃。全免费!朱大琴没明白啥意思,反问她:赶上啥节日了吗?咋就免费大酬宾呢?素面女人压低声说:不管年不年,节不节,条件都优惠!想躺就躺,想趄就趄,褥单子全是新浆洗的,不开张,分文不取,开张了三七开,大头你只管揣腰里,小头交柜上!朱大琴一听,差点没呸她一口,她捌开身子,冲那女人说:别碰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素面女人将她打量一番,道:什么人?让我猜猜看 ——拎抹布的?打小镲的?耍油刷子的?戗墙皮的……朱大琴被她眼里的鄙薄刺痛了,她脱口说道:你以为我啥人?啊?电视里刚演过我呢,指名道姓地喊我的大名呢!我是在这想看看还重播不重播呢……素面女人惊得睁大了双眼,重又端量她一遍,低声道:刚演过你?啊,懂了懂了!姐妹儿呀,你让公安袭了?让电视曝光了?啧啧,那还不快转移到俺们这儿,俺们这儿可保靠,暗门、暗道、暗锁,鬼都摸不着门道!你进来,俺们立马先免费培训,公安来袭,记住了:一转身,二蒙头,三要脊梁杆子冲镜头……大琴子一听上来倔劲,说:哼,跟猫吃肉,跟狗吃屎。谁想得艾滋病,就往你这鸡窝钻!说完她推车就走,那素面女人追出来就要扯她自行车,朱大琴跨上车,看不远处有交警,死命朝那儿紧蹬,才甩了那女的。
  朱大琴将车骑得风驰电掣,逃出一里地,脊梁沟子都是汗,她慢下来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腿软。其实并不是因为饿,是心里空的缘故。人这一辈子,就像树上的叶子,春上萌发出来,上秋又飘落下去;落又都是落地上,变成泥,化成土,能有几个落在高处,当成画,摆着看的?朱大琴觉得电视里喊你名字,就好比漫天的树叶子往下落,有那么一两片,半下空被接住了一样。自己就是被接住了的那片叶,只可惜,身子太轻,在那高处停了一停,没停稳,又接着落下去了。她来时心里那团热辣辣的东西,现在一下子没了,这怎能不空落?心里空落,就像胃里没食儿一样,浑身都不拿个儿。
  她骑过了江湾桥,一过桥就是民工屯。天早黑透了。起包起棱的土道,将她颠得屁股离了车座。她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赛车手,悬着身子蹬车,车子和人拧着劲,东一拧西一拧的。这条土道没路灯,月亮地儿上,朝她呼啦啦飞过什么,到了近前,原来是来迎她的孩子们。小朵子先叫了一声:妈!别的孩子也叫着舅妈、婶子什么的。有的扶着她的车,有的扯着她衣襟,嘴里还齐刷刷地唱道: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大琴子站了脚,说:孩儿们哪,住声吧!没那档事儿了!孩子们的欢笑被切了一刀,真就住了声,面面相觑。
  前面小空场上,黑影里戳起一片树桩子,朱大琴看清是自己的男人、小姑子、小叔子,拉孩带崽儿的一帮子,她心里很内疚。走到跟前,她就讪讪地笑,说:你们还都当回事了?不过是天上掉馒头,空乐呵一场!小姑子秀秧子不信,说:公家的电视,还兴跟老百姓逗闷子?大伙也都不明白个中的蹊跷,好在乡下人也都不较真。只是旺田见燕儿一样飞走的女人,一回来就黄了脸,怕她心里不好过,接过她的车,说道:空乐儿也是个乐儿!咱也没丢啥,没少啥,不还是风凉茄子自在瓜? 大伙应和着:是呢,当消化食儿了!都相跟着各自家去歇了。
  七
  往常在楚丹彤家干活,朱大琴习惯从大厅开始。这次她却鬼使神差地先进了书房。这书房里的东西多,挺挤巴。靠墙的书柜隔板上,摆着楚丹彤在各个时期与穿着演出服的孩子们的合影照;那些奖杯、奖牌,堆得密密匝匝的,争先恐后地讲述着主人的能力和有声有色的人生。书房的一角是一个大写字台,电脑的四周,堆满了书报、杂志、纸笔、光盘一类,一些空的和半空的小食品袋子和化妆品,凌乱了一张漆光可鉴的大桌。桌上的一切,就是楚丹彤的日子。这日子是和她不同的日子。朱大琴想起乡下一句话:一样饭养百样人。比方这椅子是楚姐的椅子,楚姐管坐,她管擦。一直以来,无论主人在不在家,纵然她乏累得不行,她也绝不坐这转椅,也不会去大厅坐沙发,她习惯坐在通向阳台的那一道板凳高的门槛上。可现在,她将桌面略微理了理,不待仔细擦蹭,竟一屁股坐在转椅上。她用抹布擦了擦键盘,这键盘在楚姐的手下,就像一副琴键,被敲得噼里啪啦的,如同演奏一首脆快的曲子。而她每天都擦拭它,可从未动过敲敲它的念头。她现在竟情不自禁地学着她的样子,在键盘上快快地敲了几下。键盘像对她有意见,弹出的声音又涩又笨,仿佛发出一串嘲笑。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手掌就下意识地在宽大的桌面上来回摩挲。摩挲着,她被楚丹彤按在这个位置上的一幕,又回来了。她想起那信,心里立时有股什么东西在流动,痒痒的,暖暖的,还伴着丝丝缕缕的疼痛和怅惘。她猜不出电视台找她干什么,是让她到电视里,像弹棉花老姜家的二宝子那样,去念信?还是要给她发奖状?反正她觉得总归会是件好事,因为楚姐说在维权的那个节目里,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一条声地护着民工,看这架势,民工的好日子怕是要来了!
  她坐在转椅上发了一会儿呆,竟从桌上的纸夹里抽出一页纸,找出楚丹彤用过的一支笔,伏在桌子上,她想找回那天写字儿的感觉。可她不知道写啥,笔头颤巍了老半天,到头来还是写她曾写过的几个字儿:农民工朱大琴、农民工朱大琴……桌上放着楚丹彤的粉饼盒,她打开盒盖,里头小镜子上照着自己写字的模样,这模样很扎眼,装腔作势的。家乡话管装腔作势叫装孙子。在这世上,谁一装孙子,谁就令人恶心!可不管恶不恶心,她也不放下那支笔,就在那儿装孙子!她的手哆嗦了半天,写一句农民工朱大琴,看一眼小镜子。三看两看,她突然愣住了:镜子上出现了楚丹彤!她猛回头,见楚丹彤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她身后!
  她腾地站起来,脸上像喷了猪血一样红。她冲身后的楚丹彤自我解嘲地笑出了声,笑弯了腰,赶紧团了那张纸,一把扔进纸篓里,捡起大抹布,在桌上胡乱地擦了擦。楚丹彤随口问:写什么呢,让我看看!朱大琴连汤带水地笑大发了,说我只当一个人作妖儿,哪曾想却露了馅儿,现了眼!姐你可别呸我啊!咳,世上的理儿,怎么绕腾,到头来,总归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该是啥玩意,还是啥玩意,装不得孙子!楚丹彤说:咦,你一说庄稼喀,怎么就一套一套的呢? 这么俏皮,你是不都写到那纸上了?她从纸篓里抢过那纸团,打开看了看,见上面一行一溜的,都是农民工朱大琴几个字,她心里有几分触动,笑容顿时在脸上凝住了。她把那张皱纸放在桌上,坐进了转椅,竟像朱大琴刚才坐在那上一样,也发起呆来。朱大琴讪讪地一把收去那张皱纸,没声没响地刷拖鞋去了。
  几天前她给翁小淳挂通了电话,没待她说话,翁小淳冲口就说:老楚,农民工的那封信,写得挺到位!一句是一句,都是关键词,像子弹一样,把郑主席射中了!信已由真维权甄主任转到我手上了,他把这信当成宝贝疙瘩!说这个素材不用,就糟蹋了,希望通过电视反映一下农民工心声,我想,第一步通过电视寻找她……楚丹彤打断说:你找她干啥?翁小淳说:找人不是目的,扩大宣传呗!第二步想让她出场,念念她那信!楚丹彤赶紧拦住她说:你可拉倒吧,她是我家搞卫生的,又没看那场节目,不过是借了她的手,说了咱的话。那封信上的字她都认不全,还念呢!适可而止吧!翁小淳说:那几个字还认不全?教教她怎样?楚丹彤说:这不太离谱了吗?翁小淳听罢,也就干脆地说:也罢,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这件事表面上自消自灭了,但是朱大琴被骚扰的心境,看来一时还难以平复。楚丹彤想安抚她几句,可她不知自己的安抚,究竟能为她排遣郁闷,还是不小心再次伤了她。也许说还不如不说好。
  她没说什么,回屋里看书去了。
  下午的时候,楚丹彤来到附近的超市。本周日将是全市环保宣传日,组委会已在半月前对少年宫发来义演和义展的邀请函,地点设在翠湖公园。冯主任决定把几个少艺班都拉出去练练兵。绘画和武术由他亲自领队,歌舞和器乐交给楚丹彤。经验证明,露天演出的成败,天气决定一半,而明天偏偏又预报有阵雨,她要给孩子们每人买一件简易雨披,以备义演时天气的不测。给一帮孩子当领队,说白了,这是既当保姆又妈的操心差事。
  周末的超市里,人流熙攘。尤其是电视机售货区,总有些闲人在那里或蹲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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