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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护士说:“鞋柜顶上有零钱。”
我走过去,摸了个一元的硬币丢进孩子手里捧着的搪瓷碗。拉二胡的走了,收垃圾的来了,叮啷叮啷地摇着铃铛,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是个中年人,没我从他的动作上判断的那么老。
小护士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我回头,她的手指着电脑屏幕,说:“你……”
电脑屏幕上真的是我。我还能辨认出咖啡馆的沙发颜色,我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银行取款袋。照片拍得还很清晰,点开放大都能看见取款袋上鲜红的银行徽标和粉红的百元钞票一角。文章的标题是“医生受贿伪造记录,为虎作伥颠倒黑白”。
“到底谁颠倒黑白,谁为虎作伥,啊?”中午老周喝得有点儿高,嗓门跟着也高上去了。
我们是在瑞和泰茶馆楼上,屏风隔出来的雅间,我点了一泡铁观音,没让服务员泡,自己在那儿弄。我说:“哥哥,配合一下情绪,没见我正表演茶道吗?”
老周看着我前面那十八般兵器似的茶具:“你会弄吗?”
我笑着说:“聪明人一看就会,可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不看也会。不就是茶道吗?热水、茶叶、壶、杯子,泡进去,倒出来,喝下去,是为大道。”
老周笑起来:“贤弟,真行,情绪还很健康,我都跟着亚健康了!”
我笑了笑:“随他们便,我跟死的人一样,不在乎。却顾归来径,苍苍横翠微。有点意思吧?”
老周说:“有点意思。哎,你觉得易红真是自杀吗?”
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
“没意思,你这人没意思。”老周指着我,“我又没问事实,我问的是‘你觉得’,嗯?”
我给他倒了盅茶,正色说:“老哥,我有个事想给你说,实验中学要开心理卫生课,外聘教师,人家愿意要我,我也就不在你那儿白吃干饭了。”
老周愣了一下:“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啊,这事过去也就好了,你……”
我打断他:“也许吧。可你那儿大小也是个生意,做生意就得考虑成本,何况我在那儿还起副作用,有个出卖病人的心理医生。谁还敢来?”
老周皱着眉喝了口滚烫的茶:“这茶真香。对了,他们怎么拍那么准呢?”
我笑了:“肯定是从录像上剪下来的。”
老周似乎在品茶味,半天一咂巴嘴,说:“看来这事还真……兄弟,我也是听说的,人家说啊,有人想借易红的死在做楚汉相争,那个崔保周,是楚霸王这边的一把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呢,就是一把沙土,人家顺手一抓,扬出来也能迷人眼。”我说。
老周点头:“明明是楚霸王向你行贿,然后硬说你收了刘邦的钱,现在你咋说都没人信你,时不时的还有人找你问问情况,那照片作证据当然说服力不够,可拿出来混淆视听是够了。”
我说:“本来人的想像力萎缩得不剩多少了,又都用这儿了,真是悲剧。”
老周的神情也有点儿忧伤,叹了口气,说:“悲剧?易红那才叫悲剧呢。开了那么多茶馆,现在多香的茶也闻不见了。”
我把开水冲进了紫砂壶,蒸腾出浓郁茶香的水汽模糊了我的眼睛。
上次在这个茶馆喝茶,是我最后一次见易红,现在想想,正是她死的前一天。请我来喝茶的是我前妻。
我是被哄来的。一个以前的同事说有事找我,等我到了地方,发现在座的还有我前妻,当然不能转脸就走,那个好心撮合我们的同事支应了一会儿就溜了。
我前妻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听说你现在过得挺好。”
我挺受不了她这弃妇腔口的,但我还是忍了。
她垂着眼,挂着脸,可口气是软的:“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
我看看她:“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她眼皮一抬,声音高起来:“你觉得?”又忍下去了,停了半天,“女人是不是永远得不到她创造出来的男人?”
我忍不住了:“创造男人的女人,男人一般情况下管她叫妈妈。”
她突然哭了,眼泪纵横,把脸上那点儿脂粉给冲得乱七八糟。我的职业让我对人流泪有独特的理解,我默默地递过去纸巾,静静地看着她哭。
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不想想,没有我下决心跟你离婚,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吗?不是我激励你,你能知道上进吗?我要一直惯着你,你还不是整天吊儿郎当混日子吗?”
我噎了半天说:“你可真够用心良苦的。”
这时我抬头看见易红被四五个人簇拥着上了楼,走着还跟身后的人说着,看那指指点点的样子,是在介绍那些照片。她抬眼也看见了我,一笑,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朝我走来。
我起身迎过去,她朝我身后看了一跟,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
我说:“我前妻。”
“哦,跑这儿唱‘马前泼水’来了?”她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我也笑了:“说句你的话,厚道点儿,不好吗?”
她笑出了声:“不开玩笑了,我还有客人呢。回头给你电话。”她说着拿手拍了拍我的胸口,“去吧,厚道点儿。”
我回到座位上,前妻也不哭了,盯了一眼易红的背影:“你觉得她能跟你好好过日子吗?”
我看着她:“你觉得我是你说的那种好好过日子的人吗?”
她想了一下,说:“我觉得你是。以前我是不理解你,现在想想,还有几个人像你那样喜欢看书呢?”
我笑了:“看书能说明什么?”
她说:“说明你爱学习,说明你不俗气。其实你也没什么大毛病,就爱泡个茶馆,现在也泡不成了,工作吧,现在你也挺上进的……”
她说得我竟然有几分感动,倒不是因为她所谓的“理解”,而是她的态度,平心静气得近乎低声下气了。也许是易红那句“厚道点儿”起作用了,我也没再说什么刻薄话。
我说我的工作变了,可是我的生活方式没变,人也没改变,还是那样,吊儿郎当不求上进。
前妻笑了,是那种看透不说透的笑,弄得我也觉得自己那话特别不实诚,一听就是借口。
后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闲话,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我买的房子。
我恍然大悟,立刻说:“我带你去看看,有点儿远,我开车来的,不过车是老周的。”
我带着前妻看了房子,回来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临下车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真是个……”
“神经病?”我笑着接口。
“精神病!这回我说对了吧?”前妻恨恨地摔上车门走了。
老周听我讲这段儿,笑得趴在桌子上,连声说:“怨我怨我。”他勉强直起腰,还带着笑一哏一哏的,“就你说的咱单位那小子,撮合你俩的,打我电话问过你的情况,我就说你刚买了房,花都庄园三期,复式小楼,他说那都过高速路口了,挺远的,我说你有车怕啥呀?咱这儿又不是北京,四十米八车道的康庄大道穿城而过,堵车比撞车的机会都少。说这话快一年了,她怎么才找你呀?”
我也笑了:“估计做思想斗争呢。一个女人,挺不容易的,有时候想想,碰上我这么个男人也够倒霉的,真有点儿对不起她。”
老周在估摸我的心思,说:“我也想过劝你复婚,不过你这小子,太有主意,我觉得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就没开口。”
我说:“已经坑过人家一次了,不能再坑了。以前以为自己能阳奉阴违地在社会规则下苟活。事实证明,其他方面还可以,婚姻不行。在婚姻里,你不能一个人决定生活方式,要是—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严重伤害了另一个人的利益,正常人谁干哪?幸好没孩子。”
我看老周皱眉作思考状,笑着把车钥匙拍在桌子上。他拿着钥匙嘴里说:“先开着吧,住那么远……”
我说:“没事儿,学校答应给我一间单身宿舍,我放假才回去,放心吧。”
他收起车钥匙,突然说:“你跟易红……不会来真的了吧?”
我笑着说:“来真的和玩假的,谁能分得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这话的是大师。”
“可不大师吗?”老周笑着拍了我一巴掌。
茶馆二楼朝车站方向的窗子密封了,又装上了仿古的雕花格窗,安静多了。四月的暖阳从格窗里透进来,光洁的桌面也有了花开富贵的图案。我已经不知道壶里的茶是第几道了,还有茶味,很淡,屏风挡着,看不到楼梯口的护栏,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易红的地方。仿佛一个神秘的循环,她来了,又走了,我的生活也跟着兜了一个圈子。我慢慢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刚才是跟人家老周假装淡定从容,而此刻,我的心真的静下来了。
老周这时慢悠悠地开口说:“我想起件事,本来不好意思说,现在人不在了,说说也没什么。去年秋天,政协搞旅游窗口单位监督检查,我还是跟易红一个组,查到了关帝庙,碰上关公协会的老丁,这人懂点儿周易八卦,神神道道的。怎么就说到了按阴阳五行给人算名字,说了一会儿大家也都散了,三三两两站在大殿里头抽烟说话,我也没留心易红又去找他,无意间走近了点儿听见老丁的话,‘东方属木,又逢着夏,可不是郁郁葱葱嘛,这名儿好,这人要经常穿青色的衣服,旺运道……’我想,她问的该不是你吧?”
七 钥匙
易红送了我四件款式质地不同的青色毛衣,这种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挺少见的,不知道她怎么找来的。她没告诉我为什么要送,但我还是经常穿。
现在我不穿了,我常穿黑颜色的衣服,耐脏,夏天的T恤也是黑的。我心里这样对易红解释,青在汉语里有时候也用来指黑色,比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再比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用不着说到三比如,易红肯定会说:“你说的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