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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个妻子可能是性格不大合适,就离婚了。然后和我母亲结婚。我母亲本名叫邓译生,后来父亲帮她把名字改成了方瑞。她是一个医生的女儿,从小身体不好,上学读书,画国画。吴祖光说过,我母亲是最后一个大家闺秀,气质优雅。我的小学同学说,你妈妈说话总是慢慢的,轻轻的。她身体不好,总是各处疼,非常瘦,衰弱。母亲在1974年“文革”中患病去世。我一直不能够了解我母亲,没有机会在她身边照顾她,一直到她去世。所以我到现在,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意思却都是同一个,就是梦到我母亲忽然不见了,我到处去找她,我就一直在梦里去找她。我记得我放学回家,我说,妈,你给我倒一杯水,可是她连水都倒不了。我现在想起来,总是很后悔很难过。我爸爸去世那么多年,我也梦见他,但是梦见都是好的,因为他走的时候,一直被照顾着,他走得很平静。
父亲是一个天才,可是到了晚年他非常痛苦。这个痛苦就是写不出东西来了。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一直被告知是要不得的,是要被改造的,从他们的思想、情感,甚至到身体。
“文革”之前,父亲代表中国作家参加了亚非作家会议。回来后“文革”就开始了,他被当成“臭老九”,抓到了牛棚里,送到北京郊区的一个农场去劳动。他睡在大通铺上。每个礼拜六我看着他头上戴着白毛巾,推着自行车走进家门。他曾经在首都剧场传达室看门,有日本外宾来了,他们因为看过父亲的剧,很惊讶,居然一个著名的剧作家在看大门。后来就安排在史家胡同的北京人艺宿舍,那就没有人可以看见了。那时父亲对街上那些扫大街的呀,送煤球的呀,是真心地羡慕。他觉得要是自己不识字,就可以每天安稳地回家,过安全的日子了。而在“文革”中,他被审查,关起来批斗,不知道自己随时会被抓到哪里去。
我是一个“黑五类”的孩子,上学的时候连教室都不能进,不能说话,就只能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那时心里很痛苦,很不甘心,我为什么就是一个坏蛋,就是比谁都不如呢?
北京人艺在灯市口有一个楼,大门写着大字报,什么“打倒曹禺反动学术权威”啦,我最怕那个红色的大叉,真是触目惊心。从来不想路过那里,也不敢看,尤其是和同学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文革”后他也恢复了名誉,但生命力和创造性被摧残了。到了很大的岁数,他还有一个小本,他时刻在记录一些他听到的有意思的话。他还教我用活页本来记,这样可以分类。
他非常想写,但是写不出来。这是一代人的悲剧,比如巴金,比如沈从文,钱钟书啊等等。老舍索性就自杀了。痛苦就像针一样,扎进他们的身体。
父亲的弱点是,他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他去参加一些会,回来心情不好,很懊悔,可是下一次,他还是要去。在很多场合,他不能说真心话,可能要说违心的话,这都加剧他的痛苦。
晚年的时候他一直看托尔斯泰书信,他说,托尔斯泰那么老了还出走,我也要走的。他一直有神经官能症,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吃了安眠药,放松了之后,他躺下来,放松了,想得更多,他的脑子像一个陀螺。他就说,小方子,你来呀。他就不停地跟我讲,他因为写不出东西来,心里有多么难受。他加倍地体味人生,反复地咀嚼痛苦,这对创作是好的,但对一个活着的人,是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