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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青山。”张沛叫了声。
“嗯?”袁青山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们去院子里面玩吧。”他说。
姚阿姨匆匆忙忙从厨房赶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消失了,留下两个吃剩的苹果在茶几上,她一眼看出那个吃得只剩下核的是袁青山的,而张沛的苹果上面还满是果肉。
她把垃圾收了,一边收,一边难过,袁青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才这么小,就没有母亲来疼她了——她想到了这一节,忍不住又浮想联翩起来。
星期二上午十点四十分,北二仓库里又一段暧昧不清的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袁青山和张沛蹲在栀子树下的花台边上,两个人的裤管都粘了泥巴。他们像相亲相爱的工友,各自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活。
北二仓库的这棵栀子花开得早谢得也就早了。这时候,已经有很多烟丝黄的花落到了地上。
袁青山心不在焉地看着远些的角落,张沛忽然给了她一朵栀子花。
袁青山吓了一大跳,看着张沛递给她的那朵花——它已经有些黄了,但无疑还是很漂亮,上面充满了露水,清润而温柔。
她接过它来,说:“谢谢。”
她下意识甩了甩那朵花,甩掉上面那些水。
“唉呀!”张沛猛地站了起来,啪得拍了一下她的手,气得大叫:“你怎么把蚂蚁甩掉了!”
他急忙蹲下去找蚂蚁,袁青山被他吼得什么也顾不上想,只是浑身充满了湿漉漉的歉疚,她也帮着他找了起来。
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只蚂蚁,不知道还是不是刚才那只。它在一滩水里面,划动着那六条腿。张沛找了一片树叶,试图把它救上来。他用树叶的边缘去靠近它,但它毫不留情,在往反方向移动。
袁青山就伸手出去抓它,一抓就抓到了。
他们把它放到了花台的瓷砖上,看着它走投无路晕头转向的样子,笑了出来。他们用手指去逗弄它,感受它在皮肤下面挣扎的那种温柔的触感;他们找来另一朵花,滴下了一滴芬芳的露珠把它困住了;他们把它翻过来,看着它扭来扭去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张沛用右手食指压住了它一只纤弱的腿,看着它在他手指旁边想要逃脱的样子,他看得那么入迷,他太用力了,蚂蚁的腿就断了。
过不了几分钟,蚂蚁的另外几只腿也断了。张沛最后找来了一截不知道被谁丢在这里的木棍——它很可能是用来串那种五分钱一片的大头菜的。他拿着它戳了戳蚂蚁的肚子,这时候它的触角依然颤动着,他用力地把木棍戳下去了,蚂蚁的肚子碎了,流出了几乎难以察觉的不明液体。几秒钟以后,蚂蚁的头也被压得扁平了。
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头几乎完全凑到了一起,好几次,袁青山的鼻涕都要流出来了,她又用力把它吸了回去——还好张沛是那么的专注,根本没发现这些。
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张沛的脸,袁青山发现他的皮肤像刚刚的苹果一样又红润又光滑,他的睫毛长而且浓密,那睫毛抖动起来的时候甚至闪着金色的光芒——他们两个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到袁青山觉得他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他。
她就准备说了,她开口说:“张沛,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噢?”张沛玩着蚂蚁,看了她一眼。
感觉到了张沛的不信任,袁青山就只好迫不及待地抖出她的秘密来了,她说:“你知道吗,我们院子里面有个鬼!”
“鬼?”张沛终于看她了。
他的瞳仁发出琥珀一样的光芒,而随着某种微妙的收缩,那光芒也闪烁起来,几乎让袁青山忘记了要说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正确的时间应该是上午的十一点十五分。他们听见有人在院子那头叫了一声:“沛沛!”
张沛转过头去,发现父亲正跑过来了,他跑步的样子像个士兵。
“沛沛!”张俊喊。他跑过来一把抱起了张沛。
“张、张叔叔。”袁青山喊他。
但不幸的是,他没有看到她,他恶狠狠地骂张沛:“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们吗,怎么跑出来玩了,找了你好久!”
张沛看着父亲,委屈地一下子红了眼睛。刚刚他还那么无所不能,转眼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
张俊的眼睛里面也充满了血丝,他没来得及顾上儿子的情绪,说:“快跟我去医院!”
父子俩转身就走了,没有人发现袁青山,虽然她长得很高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就看着他们走了,在栀子树下面。
她站了一会,也走了,走之前捡起的是那朵栀子花。
张沛消失了以后,刚刚降落到袁青山身上的那种魔咒好像也消失了,她忽然清醒过来,四处往院子张望着,她又害怕,又紧张,她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她听到她刚刚说的话了吗,她生气了吗?
院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袁青山从一棵树下绕到另一棵树下,在花台之间钻来钻去。
在一棵铁角海棠下面,她看见了她。那海棠已经开过了,不久之前,上面的花朵还像一只只小火炬那样。妈妈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袁青山觉得她非常悲伤。
“妈妈。”袁青山叫出了她给她取的名字。
“妈妈”转过来了,她漆黑一团的脸上两只眼睛里面全是泪水。
“妈妈,你怎么了?”袁青山走过去看着她。
她什么也不说,站在那里,眼泪落下来了,袁青山觉得那声音完全是一声巨响,她不知道除了她以外北二仓库还有没有别的人听到了这样的悲怆之音。
“别哭了,怎么了?”她哭的样子让袁青山想到了自己,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想要去摸摸她的脸,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她像个黑色的影子缩在树下,身体细长,有一双长到不可思议的黑色手臂,柔软地垂到地面上——就算是这样看着她的时候,袁青山也会怀疑,“妈妈”是真的存在的吗,她是从哪里来的呢,她真的是一个鬼吗。
“妈妈,别哭了。”袁青山这么叫她。
她依然落着眼泪,那眼泪涌出的速度是那样快,好像一条决堤的河流。
“别哭了,别哭了。我拿手绢给你擦擦。”袁青山笨拙地安慰她,她低头翻着自己的兜,终于把手绢皱巴巴地翻了出来,她抬起手把手绢给她陌生的朋友。
妈妈消失了。
这消失比张沛的消失更让她失魂落魄,因为就在刚刚,她再次发现她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么孤独了,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充满力量——这美妙的感觉来的快也去得快。
她只好慢慢走回去了,年幼的袁青山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学会习惯这样的消失,似是而非的朋友的消失,去上班的父亲的消失,从来没有存过的母亲的消失,被叫做妈妈的鬼的消失,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消失。
已经快是正午时候,明晃晃的院子里,连她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
在走回胡婆婆那里的途中,整个院子在日光下缓慢地蒸发出出饭菜香让袁青山明白吃饭的时候到了,她一走出去,就能远远看见胡婆婆弯下腰在炒菜了,她一边炒菜,一边咳嗽,有时候甚至剧烈咳嗽着。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袁青山远远看见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汪燕的妈妈,蓝师傅,胡婆婆,胡大爷,还有院子里面所有这个时候不在单位的人都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说着些什么。这个景象莫名让袁青山觉得兴奋。
她还是个孩子,迅速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向人群靠过去了。大人们谈论着大人们的事情,没有人发现她过来了,因此袁青山完全站在了人群中间,感到自己是可以被信赖的一员,这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些了。
她站在那里,听见他们说:“这下陈家怎么办哦。”还有人说:“啥时候设灵堂嘛。”另外一个说:“还好意思设灵堂。”“不知道哪个男的得不得来闹哦?”“肯定要给钱嘛,不然不闹才怪。”……“平时尽拿小鞋给我们汪军穿,真的是。”“上个月还不是少发了我们奖金的。”“我听说他们家头的米啊蛋啊吃都吃不完,他们还拿出去卖。”“啧啧,简直是……”“我给你说嘛,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也听说了,他坏得很。”“那个女的还不是以前我们西街上的,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还不是该得,该得。”
袁青山听了好一会,终于明白他们在谈论的就是张沛的爷爷陈局长。她拉了拉胡婆婆的袖子,问她:“陈爷爷怎么了?”
胡婆婆低下头看了袁青山一眼,她的神情透着诡秘的愉悦,她说:“陈爷爷死了。”
那天中午袁青山没有按时吃饭,也没有按时吃药。她沉浸在北二仓库家属院门口的那场大人们激动的议论中,不同与和鬼魂朋友的相处,这俗世的狂欢以它浓烈,污秽,隐秘的预愉悦征服了袁青山的心——那些翻动着的嘴唇,低着的头,贴着彼此的耳朵——一种兴奋让她热血沸腾,在这亲密无间的大集体里,她是他们的一员,被抛弃的不再是她,而是张沛他们一家了。
讨论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直到胡大爷终于饿了,他狠狠拍了老婆的背一下,说:“快点煮饭啊,肚皮都饿扁了。不说了嘛。”
他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发现自己已经饿坏了,院子里面蒸发出来的肉香已经有点冷清了,他们就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吃饭的时候,胡婆婆破天荒给袁青山夹了一片肉,她说:“袁青山,多吃点,这人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
袁青山吃了那片油腻腻的肉,努力回忆着陈局长留在她心目中的样子,她看见他的时候就是他和张沛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为张沛背着那个黑猫警长的书包,他走路很慢,总会给张沛买娃娃头,他叫她“袁青山”的声音她也还记得那么清晰。
这可以说是袁青山的一个游戏,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想到父亲叫她的声音,想到汪燕叫她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