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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是实际行为成果的一个附属品,所谓主与宾之分,功劳是主体,有功劳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个人真有道德,接受了奖赏,那是名与实相同,如果没有事实而只有名,文学上就称为虚名,假的。许由的意思说:真正的名要有事实,要有功劳。天下如果没有治好,我出来为你抬轿子还有一点功劳,你现在已经治好了,连轿子都不用人抬了,我还出来干什么?
下面许由也作个比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小鸟在森林里,只要有一条树枝给它立足就很高兴了。风一吹过来,一摇一摇的,鸟在那里又唱又闹,两个眼睛滴溜溜到处转,它觉得整个天地都是属于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们青年同学联考过后,出了考场,到山里头找一块大石头躺下来,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看不到,谁也不过问,就会觉得整个天地都是我的,很伟大,跟这个小鸟一样的,不过一上课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里的老鼠。“偃鼠”口干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点点水肚子就胀了。这个比喻是说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觉得满足就可以了,再找一个环境去满足是不必要的。
你们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们当年在大梦山游玩的时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动,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盖就要提起来,路又特别窄,两边是万丈悬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发晕的。像我们这些自认为了不起的,到底还是起不了。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不行,就找本地人背着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都是山里头的人,背着箩筐一样的东西挂在肩膀上,我们是反过来坐在上面,当然我们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话去形容:惭愧惭愧。这些人就背着我们上去了,我们坐在后面反过来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样,申公豹的头是歪的,后脑在前面,脸孔在后面,我们那时觉得自己变成申公豹了。开始专门只看来路,两边不敢看,坐着看着,觉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云,云层里有些亮光走来走去,配合着“嘟噜咙咚”的声音,其实下面在打大雷,我们走在雷的上头,天空太阳朗照,风景很好,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时他们背累了,我们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来休息,我们在树林里找石头坐下来看风景,他们呢,不大坐的,拿个木头横起来那么一靠,然后点一支叶子烟,一毛钱不晓得买好几支,烟吸进来一吐,看那个的神情啊,那时候尧来请他当皇帝都不干。他们劳累过后,到了庙子就可以拿到钱了,然后买馒头一吃,肚子吃得饱饱的,舒服得很,像当了皇帝或是发了大财一样。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许由说:我只需要现在过的境界就满足了,“归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们可以想象到许由的样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戏的味道。“予无所用天下为!”有道之士,何必干这个事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厨师。“祝”是祷告的意思。什么叫“尸祝”呢?古代的巫师,相当于现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师,回教的阿訇这一类人。厨师不在厨房里做菜了,当神父当法师的总不能把他的位置占了,替他去做菜吧。
为什么庄子引用厨师来作比喻?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是讲究吃的,历史上也出过好几个名厨师,有好有坏。第一个好厨师是伊尹,商汤的宰相,他没有当宰相以前,故意请求做厨师,以便有机会跟皇帝见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据说做出的好菜要有十个条件才行,不但味道好营养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来,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简直吹神了。像过去卖梨糕糖的吹牛一样: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长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马上长高,赶考的人吃了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效果就有那么神奇。伊尹后来当了宰相,使国家兴旺。我喜欢吃,也晓得做厨师的确很难,虽然能够使大家吃了都满意,可他在厨房里可够苦的,累得汗流浃背,一般人吃饱了,还不知道厨师是怎样辛苦做出来的。所以名厨师喜欢吃一点酱瓜,一点稀饭,因为好菜做出来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国家也一样。看到政通人和,社会安定,也不晓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诗:“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宋朝的首都洛阳,三个月来整个变成花都了,我们只欣赏它的成果好看,却不知道创业的艰难。
许由说,尧,你做了几十年厨师,天天做好饭菜给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热死了,你现在想不干,对不起,我不会做饭,光会念经,只晓得“南无南无……”或者祷告上帝,“啊!圣母玛丽亚……”菜我不会做,没有办法来管厨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干各行。所以,庄子用厨师来作比喻,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义。
要做一个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须摆脱世俗的枷锁,否则很容易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难解脱的,这是事实。所以许多人讲:“我什么都放得下来,生活嘛,有什么办法?”一听好象是真理,不一定。实际上我们做了一辈子人都没有为自己在生活,都是厨师,做了半天饭,都是做来给别人吃的,或者做给子女吃的,或是做给别人吃。因此必须要解脱了世俗的枷锁,才可以不为名利所累,做到“圣人无名”。
许由连皇帝都不想当,我们看起来已经觉得很高了,但是庄子告诉我们,人超越升华到这个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脱而已,还没有达到出世的解脱。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脱的来了。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次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 窅然丧其天下焉。
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这段文章很美,不过看起来别别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会这样写。我们打个比方,孔孟的文章温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线条中的直线;老庄的文章华丽飘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线。“肩吾”是人名,《神仙传》上说他叫“施肩吾”。“连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问连叔说:我听到“接舆”乱讲话。“接舆”也是人名,《神仙传》说他姓陆,叫“陆接舆”。这个人,我们在哪里见过呢?在《论语》上,又称他为“楚狂接舆”,是楚国有名的疯子狂人,孔子挨过他的骂。这个接舆的话:“大而无当,”吹牛啊吹得大得没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话不兑现的,光说,话说过了回不来的。我听了觉得晕头转向,“惊怖”并不是说害怕,等于讲听得头都昏了。“犹河汉而无极也,”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没有边际。“大有迳庭,”“迳”是门外面的路。“庭”是门内的客厅。客厅同外面当然两样。肩吾说,接舆的话同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总而言之,那个家伙说些不近人情的疯话。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舆骂了一顿,连叔等他骂完了问:他给你讲些什么呢?接舆他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历来的注解认为在山西,至于在山西哪里谁也讲不清楚,实际上它是个假托的地方。“藐”是指很遥远,从那里往西方走。中国、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话里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从某一个地区开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个角落,都是如此,这就是个大问题,非常妙的东西。我们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仑山顶,这里讲“姑射山”上有一个“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变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肤若冰雪,”皮肤又细又白又嫩,比冰霜里的那些雪还要好看。身材之苗条,三围之标准,“淖约若处子;”像十二四岁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泼泼的,永远是个童子的相。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谷,”他不吃饭的,大米、大豆、麦子、高梁,什么都不吃,那吃什么?“吸风”,吃西北风,“饮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么出去玩呢?“乘云气,”高兴的时候手一招,天上的白云就来了,当然黑云也可以,然后“乘云”随便玩玩。想走远一点呢?“御飞龙,”要用摩托车了,手一招,天上的龙来了,龙是他的摩托车,骑在龙背上说去哪里,龙就飞到哪里。“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晓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里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现代观念来讲,超过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终很凝定,不乱,一望就是个菩萨、神仙。我们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话,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来了,不然就是各种表情来了。他始终是入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