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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姓李的女人依旧日日看着小副食店,眼睛从不乱看。
要数郎玉珑这姑娘最最仁义。她医学院毕业后分到县城医院,说是主治妇产科,其实内科外科啥都管。县城医院总是缺大夫,总也留不住好大夫。郎玉珑倒是一直留在了这里,而且她的医术有口皆碑。
按理说,郎玉珑完全可以回到自己亲生父母的家里住,可她没有。她还是陪着姓李的女人住在小地下室里,挣得的工资也如数交给她。
这姑娘人品没得说,可是命实在差了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一回,一条腿就落下了残疾。多可惜啊。但也有人说,就因为她腿上的残疾,她才不得不回到县城医院。否则,她还不知道飞到哪个高枝上做窝去了呢!
郎玉珑的妹妹,郎玉琨,你说呢?
姐姐,你读大学选了医科,而我选了外语。你是为了学好本领再回来救死扶伤,我是为了执起一块敲开异国大门的敲门砖。我想离开。我想走得远远的,切断自己与龙背河、与郎家村、与潋滟街的一切联系。我不喜欢这一切,我想尽量与我的来历拉开距离。
龙背河的居民是蒙昧而不幸的。所谓的走蛟,其实是泥石流。所谓的姓郎的和姓李的结亲就倒霉,根本是无稽之谈。二妈的那个儿子,换到一家大城市里的好医院,也许是保得住的。还有你的腿,或许也是可以治好的?小时候住在郎家村,我最大的心愿竟然是上城里去,在我幼小的心里,“县城”是与“世界”等同的一个伟大称谓。落后的农村是一个很低的生活起点,这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一并限制的还有未来的可能性。
长大以后,我挑男朋友,坚决不肯挑农村的。是的我也是农村的,可我不爱那里。我不爱可以吗?
中国的乡村古老而蒙昧,而中国的城市却是年轻的,年轻得还来不及积累那许多的恶风陋俗。没有历史的民族可以跳跃前进,中国的农村缺的便是那份轻盈。我坚定地认为,农村走出的青年,血液里潜伏着某种顽固的因子,总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发,把他的带泥土腥味的老底抖搂个干净。就像穿戴得无懈可击的我走在繁华的都市街头,时常会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我怕自己一个不慎,会泄漏我骨子里的村姑气息。我想,每每被这种隐忧袭击时,我的眼神一定是慌乱闪烁的。
我利用我的语言天赋隐瞒了我的出身。在我的普通话、英语和德语发音里,没人能发现一点一滴的郎村口音。在北京读书时,被人问起故乡,我总是仅仅说出一个模糊的省份,绝不可能细致到龙背河。而到了异国,我只用道出中国这个背景,就足以令老外们震撼,足以让他们好奇地问个不停。在这些外国人心里,中国这个名词意味着东方的神秘和渊博。他们不会知道,中国这个概念可以切分出一个农村来;也不会知道,在中国农村这个庞大组织里,有一个叫做郎家村的环节;更不会知道,龙背河居民们如何麻木而坚忍地生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郎玉珑年纪轻轻,却因了医术和医德广受人尊敬。她走在潋滟街上,总有人不断上前打招呼,又客气又亲热地喊她郎大夫、郎医生。总有骑着自行车或三轮的乡邻在路上叫住她,哪怕绕了道也要把她一直载到家门口。卖菜的总是挑出最新鲜的给她,卖水果的总会主动把零头抹了。她家的米是吃不完的。总有河那边几个村子的庄稼人送过来。她给钱,人不要,放下米就走。
按常理,要是谁有个缺陷,人提起他都会把缺陷当特征喊,比如喊做王麻子、张独眼什么的。可没人喊她郎跛子,连最淘气的孩子也不这么喊她。当面背地都不这么喊。大家都打从心底里敬重她。不过,正逢女孩儿最好的年龄,却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总归是件难过的事。人们也会在私底下替这个好姑娘可惜。
郎玉珑走起路来挺难看,但她坐定在诊室的桌子前时,却是一尊无与伦比的美神。所以,那个从省城师大来的大学生,会在第一眼看到她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个大学生姓马,来县一中实习一个月,被叫做马老师。他长得瘦高斯文,戴个眼镜,看起来像是城里长大的,没晒过大太阳没挑过百八十斤担子的那种人。马老师吃不惯这里的东西,犯了胃病,来县医院开药,正逢上当班的郎玉珑。
马老师真的是被郎玉珑的美给震到了。这个年轻的女医生长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身上的白大褂干干净净。她的表情宁静里含有关切,问话的语气和看人的眼神都漾满了温柔。马老师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恶劣的水土却养出这么出挑的美人,如此出众的美人竟还葆有这样温和的脾性。
之后的半个月,马老师隔三差五地头疼脑热,三天两头往县医院跑。他是什么心思,谁都清楚。这天,马老师走进诊室,忽然抓住郎玉珑的手,说:“郎医生,玉珑,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喜欢你。”不等郎玉珑反应过来,他又说,“我已经和省城的重点中学签了约,我家在省城医院有关系,可以把你调过去。相信我,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
郎玉珑挣开手,说:“你不要冲动。”马老师急切地说:“我没冲动!我喜欢你!真的!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完美的女子!”
郎玉珑想了想,说:“别冲动。来,我先给你倒杯水。”然后,她拿起杯子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屋角,取出桌子下的开水壶倒了杯水,又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把冒着热气的一杯水递到马老师的跟前。
马老师没有接这杯水。他转身离开了。再也没出现在县医院里。
唉,这郎玉珑的命,真的不大好。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原谅二爸不负责任地离家出走,也不能原谅爸爸和二妈之间不道德的关系。随着年纪的增长,受多了世事的摧折,我对旁人才多出了几分理解和体恤。命运的利刃在心上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划痕,伤口结痂后,外表是硬朗了,内里反倒变得更加柔软。我明白了,众生皆贫弱,人人都会犯错,没有一个生命活得轻松。于是,我也就理解了很多人。
我理解了二爸。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龙背河就是他生命的根基,郎家村世代相传的规矩礼数构成了他的文化心理。二爸所肩负的重担,是外来的二妈所不能比拟的。所以,二妈可以留下,他不可以。除了逃亡,他别无选择。他逃出了郎家村和潋滟街居民的指责和嘲笑,却逃不出他内心的折磨。我知道,一个人的自我折磨才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
我理解了爸爸。我无法判断,他与二妈之间仅仅是原始的欲望还是爱情或是兼而有之;我只知道,我没有资格谴责他们,我也不想谴责。我们这个民族一向活得太过压抑。即使有罪,爸爸也已受到了惩罚。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是虚弱的,总是在闪躲。一并虚弱的还有他做父亲的尊严。我开始同情他,于是,我放过了他。或许,我对他的同情才是他作为父亲最值得同情的一点。父亲是用来崇拜的,不是用来同情的。他内心的折磨一定从未放过他。
不过,姐姐,我一直不是很懂你。姐姐,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个仙女。你永远都是安之若素的,慈悲为怀的,宽宏大量的。你不与我计较,也不与这块沉重的土地计较,从不和这个荒谬的世界计较。你就像这滚滚长流的龙背河,有容乃大。我想,你不是来龙背河接受测量的蛟;你根本是另一条龙背河,你是量人的。
提起郎玉珑的死,还得从郎家村说起。
龙背河那边的村子里是没有医院的。当地只有几个老者半巫半医,人们有了小毛病就将信将疑地请他们随便治治,要紧的病才去到县城医院医治。村人生小孩是不兴上医院的,多半是请个靠得住的产婆,有的女人甚至自己独力即可完成生产。毕竟,上医院是要花好多钱的。
去年秋天,又逢雨季,又逢连日的暴雨。
一天傍晚,一个湿淋淋的男人急匆匆闯进县城医院,开口就说要找郎玉珑大夫。领他去到郎玉珑跟前,原来是打郎家村过来的亲戚。说是亲戚,其实不怎么亲。他和郎元顺一样是跑船的,郎玉珑还在郎元顺家养着时,偶尔在龙背河上遇见了就喊他一声叔。仅此而已。
男人说他老婆生孩子,生了两天还没生出来,怕是女人孩子都有危险,想请郎玉珑去一趟。
男人一说完,旁人听了立即替郎玉珑拒绝:这怎么行?下这么大的大暴雨,过龙背河,多危险啊!
男人急忙说:“没事的,我跑了二十年的船,什么天气没见识过?我刚才一路不也是这么摇着船渡过来的吗?”他又开始求郎玉珑:“闺女,叔求求你,叔上四十岁了才得着一个孩子,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知道人命关天,怎么不早上医院来呢?你们这些人……”
“好的,叔,我这就跟你去。”郎玉珑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仍有同事、病号劝阻,但都劝不住郎玉珑。他们不知道,郎玉珑从这个叔叔哀求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养父郎元祥的影子。
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天气在龙背河里跑船,十回有九回是要翻的。这回也是九回中的一回。船翻了。男人活了下来。他的孩子也顺利产了下来,母子平安,据说在他去城里的路途中就生了。而郎玉珑,永远消失在龙背河里。
人们都替郎玉珑大夫不值,替她惋惜。人们也都无比地敬重这个女子。据说,郎玉珑死的那晚,有人看见龙背河上空腾起了一条龙。
在欧洲游学五年,我一次都没回过国,没回过家。我是个心挺硬的人。心硬的人成事儿。得知你的死讯,我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我刚把这学期的学费交了,学校不会给我退钱;我只能借钱回家,但回家变不出学费来;这学期我得到了带薪水的助教职位,缺席一次即会丢掉工作,以后也再难得到。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