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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叔叔。”楚荷菡回头招呼着女儿。
董升旭不好意思直接询问楚荷菡关于女儿的事,绕着说:“他们判我十五年,判你更重。”看了一眼孩子,担心她能听懂,“听说是我的信连累了你,我那时确实考虑事情太不周全。”
楚荷菡意识到两人一直聊着现在的状况,拖延着,但终于涉及那段历史了,转身对女儿说:“在里面看电视吧,妈妈和叔叔到楼下咖啡厅,回来给你买冰激凌。”
在咖啡厅坐下的时候,楚荷菡还在犹豫着是否揭开那个伤疤。
“我们谁也不怪,要说,我也连累了你,算了,那段不提了。”
旭在心里问自己:对一个女人不愿回忆的往事刨根问底,是不是也太残忍?但,终于不甘心,有意装作没有理会,多问了一句:‘你当时怎么在监狱里活下来的?记得判你死刑。”
楚荷菡反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该活下来吗?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声音是尖利的。
旭楞了一下,似乎能感觉到楚荷菡话里的深意。点点头:“应该活下来。”
“所以,我拼命活下来,很难……”楚荷菡的声音有些颤抖,“很苦,想方设法,放弃了很多……”楚荷菡闭上眼,痛苦的记忆浮上心头,她想把浮现的图景从脑子里去除。
旭同情地看着她,犹豫着,不敢再问。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何必非要她再面对,除了痛苦,能给她带来什么呢?能给她带来解脱吗?
“我一直没有见你们,没联系,就因为那一段太难过,我现在都奇怪我怎么过来的,我最怕做梦,梦见那个时候,梦见我等死,梦见杀人,梦见我做过的很多事。”楚荷菡把双手插在头发里。
旭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自己也度过了一段苦不堪言的铁窗生涯,但,或许自己所经历过的自以为深重的苦难和眼前的女人相比实在不算什么,自己仿佛又看到那个弱不禁风的楚荷菡在风中瑟瑟发抖,向深秋里树上最后残留的枯黄的叶子,随时都会被摧残而落。
怀疑自己和莹所设计的楚荷菡与李非母女的相见是个不近人情的错误,毕竟自己不是当事人,怎么可以替当事人来选择一个见面呢?自己是否又是理想主义地把这个事想象得过于简单了呢?
“你这次回来,还有什么打算?还想见见谁?”旭很希望楚荷菡也愿意找到那个女儿,如果,她不愿意呢?难道去勉强一个人去接受她不愿意接受的吗?哪怕这个接受从道理上讲是对的,但,如果从感情上无法接受,仍然只能算合理而不合情。
楚荷菡看着旭,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话里有话。也许,旭对于自己曾有过一个女儿有所耳闻,也许自己当年的经历没有被历史湮灭,既然,当年自己神奇地出逃曾经引起那家接生的医院里的护士的议论纷纷,那么很可能,自己生过一个女儿也不是什么秘密。
楚荷菡坐直了身子,来北京的路上已经下过一个决心,去面对,为什么在旭又有意地遮掩了,自己还是害怕那个心结吗?必须战胜,也应该战胜。
“你觉得我还应该见谁?”楚荷菡反问旭。
旭靠在沙发背上,也陷入了沉思。很多事情是无法分辨对错的,很多事情在发生前也无法判断好或坏。自己一向崇尚的价值观,所谓价值,在不同人,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事件中,甚至在同一个人,同一个环境,同一件事的不同角度里也都很难衡量。
旭的表情让楚荷菡的心隐隐地疼起来,她拿起面前的咖啡杯,把咖啡一饮而尽,一股热热的苦涩从嘴里一直到心里。
“你们突然找我,喊我回来,是为了这个?”楚荷菡的表情严峻起来。
旭怅然地吐出一口浊气,调整着自己的语言,说:“我在广院见到一个新学生,她叫李非,我们不能替你决定什么,也不是想伤害你……”
“你已经伤害了!”一向不愿意给别人尴尬的楚荷菡突然变得尖刻起来,仿佛被逼到了死角的胆小的小兽,突然露出尖利的牙齿来,做生命的垂死反抗。“你告诉她什么了?你凭什么告诉她?!”
楚荷菡的眼泪从脸颊上突然坠落,声音哽咽着:“你们觉得我是什么?!啊?一个坏女人!遗弃女儿?!”她站起来,对有些发蒙的旭说:“你们认为我不会来吧?骗我来!以为我不认这个女儿!你们不光伤害了我,你们让那个姑娘知道,对她不是伤害吗?!”
“我见她之前,她已经知道你了,她一直在找你!”
楚荷菡楞了,女儿在找自己,伤害已经发生,不可阻挡,真相已经揭开,不能遮掩,她凄凉地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小菡!”旭轻声地喊,想留下她。
这一声轻轻地呼喊穿过二十年,二十年前旭也是这样叫自己,那是人生最清纯最婉约的时候,仿佛清晨的一缕阳光穿过报社宿舍的窗户,照在小床上,仿佛旭就在楼下用一枚小石子叮一声扔在窗上,只要自己推开窗,外面地热世界一切没有改变,在葱葱郁郁的绿色中,生命可以重新来过。
楚荷菡的心疼得要碎掉,生活已经碎过了。她背对着旭说:“谢谢,你给过我最好的日子,以后就没有了,让我静一会儿。”然后不回头径直地匆匆离开,脸上眼泪仍簌簌地流。
旭坐在沙发上,茫然不知所从,一动不动。
六、两个女儿
莹在楚荷菡房间门口按门铃,里面传出一个嫩嫩的嗲气的童声:“你找谁呀?”
“我找楚荷菡。”莹温柔地笑了,这个童声舒缓着自己紧张的神经。
“她在咖啡厅,等她回来我才开门。”童声里的快乐提醒了莹,莹自忖,自己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为一个女孩子的伤害,又无意识地伤害屋子里更小的女孩。
莹的童心雀跃着,模仿着屋里小女孩的声音嗲声嗲气地问:“那你是谁呀?”
“我叫楚楚。”果然是楚荷菡的女儿,莹的眼睛里闪现当年楚楚动人的楚荷菡,不知道经历了这么多,楚荷菡的容颜变成了怎样,自己这一次自作主张地干涉别人的内政,会有怎样的结果,希望不要让这个小女孩听到写什么,希望屋子里的小女孩不要再像她的长辈一样经历这么多的苦难。不切实际地希望这个童话般的小女孩能在童话里活一生。
莹到咖啡厅的时候,一眼看见坐在角落的旭一个人闷着,情绪低落,不知道是否该立刻过去,不知他和楚荷菡谈些什么,难道过去的感情还在困扰他们?
旭看见他,挥手向她示意。莹有些尴尬,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参与的都是别人的情感纠葛。却从没有人问她:现在情感还好吗?当年对旭的情意还在吗?仿佛她的开朗干练的背后就应该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蓝天。仿佛自己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就应该在感情上也完全勘破了或是精明得根本就没有充沛的感情。
她只能走过去,开玩笑:“没事吧,这么动感情?旧情不断啊!”
旭摇摇头,说:“不开玩笑了,你啊,从认识我就不尊重我。”
“没有。”莹认真地声明:“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真的,你比很多人思考得都宏观,现在太多人只顾想自己的这点琐细的小事了。”
“谢谢你安慰,宏观,呵,简直对我是个讽刺。我连小事都没处理好。”
莹没有接茬,想听旭解释。
“我和小菡开始随便聊聊,也还好。后来我说到李非,她很受刺激,生气了,觉得是我们骗她过来,担心我们认为她不是个负责任的母亲,甚至担心我们鄙夷她。”
莹懊丧地拍拍头,问:“你没跟她解释?”
旭摇摇头,说:“还没来得及。不过,能听得出来,她不希望那个孩子受伤害,很在意这个女儿,她一直以为李非不了解真相,也希望孩子不了解。她埋怨我们告诉李非,也许她是对的,难得糊涂嘛。如果不能改变一个悲剧的结果,也许就不该告诉当局者,告诉了,反而多伤了一个人。”
“可现在李非已经都知道了,他爸爸应该也把所知道的事实全告诉她了,不可能再藏着掖着,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楚荷菡喊回来吗?”
莹自问自答:“李非把我当亲人,在内蒙,她告诉我小时侯的事,那时候。没人给她戳穿什么秘密,但她也很压抑,知道吗?她小时候,别人一直叫她野种!没有一个正常的妈妈,她已经被无聊的人伤害了,这些痛苦伴随她到十八岁。我觉得她必须放下这个包袱,楚荷菡心里也一直压着这个包袱,她们俩要一起迈过这个障碍。”
旭感慨着:“这些无聊的人!李非的苦是这些人放大的,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喜欢当看客,欣赏别人的不幸,其实,大家都是野种,我们这一代有多少野种?啊?一个出身论让多少人否认自己的家,一场浩劫让多少人割裂自己的历史。李非这一代,要不就是文化杂交,要不就已经断了文化的根脉,有谁是个纯种?!”
莹笑了,打趣说:“董老师又宏观了。”
旭也笑,说:“我是想告诉李非,野种不算什么,现在谁也不比谁的种更纯更好。要这么说起来,楚荷菡,楚荷菡现在的小女儿,哪个不算野种?”
莹突然想起来,问“哎,她走了多长时间?我刚才从她房间下来,她不在楼上。”
……
楚荷菡此时正站在盥洗室,靠着角落的墙,低着头,脑海中是李建民把女儿抱走的那一刻,自己双手紧紧地攥着铁栏,铁栏在手里变软,瞪大着眼睛,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死死地盯着那个襁褓,盯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身边分裂。
一道闪电照亮那个积雪的黑夜,自己一个人在雪野中裹着偷来的军大衣踉跄独行,脚下的雪有的纯白,有的又粘又黑。纯洁的白雪粘上尘世,粘上人迹,就湿热粘稠黑腻起来,比垃圾还显肮脏,自己循着没有人走过的雪地逃逸,想逃开人群,想在纯白的雪上走远,留下的却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