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飚尘:一个野种女儿的寻根历程 作者:彭健-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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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一次与没有活过,其实,并没有区别。
  这让我意识到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就这样静静地从世间蒸发掉,这些房子、街道再也不会有我的身影,但,它们仍然存在,见证着一茬又一茬人的衰老和死亡。又恐惧地担心:如果有一天,爸爸死了,我会怎样,是否仍然一样的生活,麻木而冷漠,痛苦只是短暂的。这种冷酷,让我觉得生命真的很渺小,很不值。
  现在,想起楚荷菡在黑暗中一个人等待一个确定日期的死亡,她为了挣脱这个必然的死亡而尝试的一切,似乎都流露着一种对死亡无奈的彻底的哀伤。
  记得,四儿被大毛刺伤后不久,曾经到学校里来找过我。我闪躲着不愿见他,他没有拦我,留下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事,想通了,可以来找我”。他还是那种自信、不屑、冷漠,似乎他是钓翁,我是鱼。
  但,一个月以后,他就死在一次大规模的帮派斗争中,那是九条龙和他们的帮手对阵另一个区的一帮体校的孩子,我认识的几个大毛的朋友都参加了这场战斗。那是80年代,我们那座城市最惊天动地的群架,也有最惨烈的结果,两个少年死了,其中一个是四儿17岁,另一个更小。席卷整个城市的严打就因那场械斗的恶劣影响引发。
  我在事后去过那个地方,战场是一个废弃的工地,看不出曾有过的打斗的任何痕迹,没有血印。四儿就从这里消失,想起来很宿命:他的爸爸就死在战场,越南战场。
  四儿也算是一个野种,跟我一样,少年丧父,母亲改嫁,一个人在社会上混,他的八个兄弟可能是他精神的家园。他也是个厌世者,从他的不屑、冷漠,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的厌倦。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可能也是对于自己命运的一种报复,但这种报复,只毁了他自己,就像我的报复只毁了我和我的亲人一样。
  他死了,终于可以到天上和他爸爸团圆了。
  如果,他像我一样能够听过爸爸对我的生、生命的残缺、“种”与对错的教诲,或者可以选择另一种不这么激烈的生活。但又很难说,四儿的选择是不对的。多年以后,仍有男孩子兴奋不已地聊起那场械斗,真实的故事已经发展演绎成为传奇。四儿的名字被湮没了,但传奇中有相似的主人公。作为男人,这种感觉可能正是四儿和他的那些兄弟们想要的,他们渴望成为英雄,在青春热血澎湃的时候,燃烧自己,哪怕烧得快,熄灭得也快。
  文革后,城市里没有了政治英雄,那时,社会的经济刚发展,也没有现在的经济英雄。80年代的上半期,城市里的英雄是属于试图挑战传统观念与生活方式的叛逆——混子。
  我不知道如果大毛没有被捕,以他的英雄情结在那场群架中将会怎样,会不会像他所说,出更大的事。有时福祸相依,真的很难判断。
  四儿,大毛,还有那个被我孕育的野种成为我少年时代最疼痛的记忆,成为除身世之外又一个不愿意去碰的心结。也许一个人的成长就是不断封存记忆的过程。内心深处不愿意揭开的疙瘩多了,一个人就成长而成熟了,尽管成熟是幸福的反比。
  我在成熟中适应孤独,孤独带给我思考,带给我读书时间,把我带到北京。但,少年时代也因这种加速的成熟而提前结束。
  想起来,楚荷菡杀了试图非礼她的张代表,我是假大毛的手伤了与我发生关系的四儿,并杀死了四儿的孩子。我们母女一个保护了自己的贞洁,一个没能保护;一个杀了人,一个杀了胎儿。我并不比那个我不喜欢的鄙夷的楚荷菡更高尚。
  
  六、种的制度
  
  从常大夫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董升旭仍然站在走廊的尽头。
  我没有招呼他,静悄悄地一个人,他跟在后面,对我的情绪有感觉,没有说话。
  我们穿过医院,不知道这所医院有怎样的变化,当年我出生在哪个房间,楚荷菡又从哪个房间脱逃的。我默默地看着周围白色的墙,白色的穿梭的人。
  董升旭有些高兴地说:“莹今天告诉我,她找到了你妈妈在国外的电话号码。”
  我突然厌倦了,对自己的执着觉得无聊,厌倦得简直有些恶心。我抢白了他:“我不想联系她,你想联系就你联系吧!”
  他楞了一下,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烦躁,问:“你不愿意我帮你找了?”
  “你不光是帮我找吧?你自己也想找吧?!”
  他有些生气,但忍住了,问:“你刚才都听到些什么?你不能接受?”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啊?我告诉你,我不是张代表生的,你满意了?你不也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吗?怕破坏你的回忆?!你要还想问,你去给她打电话,不用告诉我,也不用打着帮我问的旗号!”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尖刻地伤害他,转身一个人跑开,跑下楼。
  我站在楼下的草坪上,低着头,批判着自己,想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旭跟过来,站在我背后,口气很真诚:“我是不是不应该替你做主来找常大夫?”
  我摇头,我无法回答。我知道我的发怒不全是因为常大夫告诉我的事实,甚至都不全是关于寻找的这件事。
  听到他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是,我不光是帮你找,也想回答自己的疑问。我和她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感情,但,那确实是我的一个纪念,我不希望这个纪念受到损害,可能,我自私了。”
  我回头看着他,他的表情很认真,我很想靠到他身上,觉得自己很虚弱,觉得对他很歉意。
  “你想听吗?她根本不想要我,她是为了让自己活命,因为怀孕有孩子,就不会执行死刑!你明白了吗?她为了救自己,逃出去找一个男人!才生我。这算不算对你纪念的损害?”
  我的右手抓着头发,接着说:“一点没错,我就是个野种!被配种的!我不想见她,也不想知道谁跟她生了我!我有一个好爸爸,足够了!”
  旭错愕了一下,没有吭声,陷入了沉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血淋淋地说自己,仿佛不这样弄疼自己,也弄疼他,就不够畅快。
  我们沉默着一起走。
  我先打破了沉默:“对不起。”
  旭没有接茬,却仿佛在自言自语,眼睛看着前面,话题很大:“说来说去,你在说出身,很有意思。这么多年,几代人都被出身困着,讲了差不多三十年的出身。很多人因为出身不好,毁了一辈子;很多人因为出身不好,都不愿意承认亲生父母;很多人因为出身好,一帆风顺;很多人隐瞒出身,很多人想改变出身。你这一代人幸运,就是出身不重要了,可你还很在乎出身。你妈妈怎么生你?为什么生你?谁是你亲生爸爸?这些你说归说,还是很在乎。你希望亲生父母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把你生出来,你想有个可以跟别人说的正常的血统。”
  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你是受血统论的流毒?还是因为不能理解生命的复杂和艰难?”他看着天,眼睛在阳光下眯着。
  我撇撇嘴打断他:“我理解,但理解又有什么用?换是你呢?你都能接受?!”
  “理解就是接受。”他停顿了一下,侧脸看我,说:“没有人让你一定接受什么?没有人要求你去认她,你可以不理她,只要你自己心里没有那个野种的概念。”
  他解嘲地笑了,想放松气氛,接着说:“不要陷在出身论里,那是封建思想。任何生命都没有实质的高低贵贱,活在每个人自己手里,不管起点上是什么。”
  我理解他想解开我心里的疙瘩。但,他的话题不能让我信服。我们这一代人真的不存在出身问题了吗?
  “为什么我有同学从小就坐小车,而我只在几天前才第一次坐?为什么我最好的伙伴都和我家境相似?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政治上不讲出身了,但,生活里出身还在,一直都在。我没有妈妈,就有别的孩子看不起我,我家里清贫,就比有的同学差一截,经济不一样也是出身不一样,莹阿姨的孩子出身就比我高,莹阿姨的小车是我第一次坐的小车。”
  旭倾听着我的议论,用手指轻轻地搓他的眉毛,又撮额角,边想边说:“是,出身还是有差别。但,时代毕竟进步了,以前出身的差异是定性的,是本质与本质的不同,你是地主家庭出身就是反动派,你是工人家庭出身就是革命派,现在,确实还有差异,但只是量上的,没有质的不同。”
  旭坚持着他的进化论:“在以前,大家无法改变,出身决定了一切,甚至连累下一代,下两代。现在,可以争取改变。你可以给你的下一代争取一个更好的出身,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一个靠后的起点上跑到前面来,甚至超过别的原来起点在你前面的人。你爸爸一个人拉扯你长大,坚持让你学好,就是想让你活得比他好,将来你孩子的出身更好。
  是,如果没有爸爸对我人生的坚持,我可能还在那个小城,像大毛,像很多同龄的骂我野种的孩子一样。而爸爸为供我上学,已经紧衣缩食。他这一辈子没能在恢复高考的时候上学,在铁路的工作已经爬到了他所能的高度,他的一生只能像旭所说:为我——他的下一代争取一个更好的出身。而我呢,如果竭心尽力可以为下一代争取一个与现在我的同学一样的出身,但是,我们已经落后了一代,这种差距会缩小还是会拉大?在宿舍的第一夜,已经有同学在展望将来出国留学的生活,大毛还在希望他的孩子将来能像我一样到北京来,他们之间的出身已经越拉越大了。
  “但,你说的这种量上的差距可能会越来越大的。”我告诉旭,“我改变的只能下一代人的基础,我自己这一代的起点已经不能改变了。就算我再努力跑,比我出身好的同学,可能还在我的前面,至少要比我省下很多倍的力气,毕竟我们还是不一样,出身不平等。”我心里也感觉到我和旭的看法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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