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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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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可
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外
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
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
把水在喉咙里汩汩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里
去,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

  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
个什么人?我不认识的么?”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
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地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

  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
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一递一声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
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
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
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
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
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
,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
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
,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
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怄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
同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
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
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
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的雨衣,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干皮大衣上溅
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
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
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
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
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
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
,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
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
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
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
,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
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
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
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
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
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
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
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他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
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
,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
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
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
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
挑拨性。

  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
些年还没嫁掉,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
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
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
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说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
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
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
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
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
,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

  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
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地
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
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
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
时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
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屑脱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
,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
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
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
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
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
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
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
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
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乃至认清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
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
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
,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
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
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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