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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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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
不是你。

  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

  敦凤低头捶看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
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
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
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
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
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
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
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
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
”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
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
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
?”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

  “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
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
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
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
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
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
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
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
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
:“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
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你看这个,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

  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
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
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

  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
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
,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
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
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
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
:“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
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
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她
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
。”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
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
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
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
道:“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
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
。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
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

  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
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
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
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
发急道:

  “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
:“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
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
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
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
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匹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
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

  一来就打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
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
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
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

  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
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
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
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

  “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
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
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

  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

  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
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
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
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
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
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
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
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
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
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
是谁喝过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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