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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得来么?”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阿小心想:谁叫你找上来
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
,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起晚了,来不及地赶了出去
,后来在行李间,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
应着,却仿佛在那边哭泣着了。阿小道:“那么,等他回来了我再告诉他一声。”李小姐仿
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即又转了口:“过天我有
空再打来罢。”她仿佛连这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
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
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
“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买一只大些
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
儿达突然有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
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
去把酒杯茶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
哈罗?……是的,这两天忙。
……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
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么?”正好呢喃耳语着,
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这一向头痛毛病
没有发么?睡得还好?”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
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格格地笑起来。他又道:“那么,
几时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
“星期五怎么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
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卷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簿
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
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不,今天
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
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么,一直要到星期五!”
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栏杆。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
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
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仿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栏干,
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
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
。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折叠的旧
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鸡蛋到底不像话,她一心软
,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鸡蛋饼。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粘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
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么?”笑起来了,“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
。”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
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
顺擦脸洗脚,她自己也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罗?”那边半天没有声音。
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罗?”那边
怯怯地说:“喂?阿妈还在吗?”
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
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
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
,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
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
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
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铃碰
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
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
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
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
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
,快把百顺领回来罢。
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
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么?”阿小带笑道:“不
好走呀!
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
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困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
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么?”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
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鸣。雨还是哗哗大下。忽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
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人被推操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
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哩哩罗罗讲话,仿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
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
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
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门,像是要跳
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嚎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
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
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个女
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
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
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菜台
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短裤,侧身
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地朝电灯泡上撞。哥儿
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
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
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呵呵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
荡,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个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门
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香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
上脸来。
雨仿佛已经停了好一会。街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
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
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