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写信给她,天天见面仍然写极长的信,对自己是悲伤,对她
是期望。她也被鼓励看写日记与日记性质的信,起头是“我最敬爱的潜之先生”。
有一天他当面递给她这样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
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回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乱伦的爱,是罪
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上……
”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她背着灯,
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
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
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
远了。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
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
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
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
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
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宝滟向我说:“他
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
ling……”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
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渐渐流了去。
这样又过了三年。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了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吃了
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糖的气味。她虽没喝酒,
也有点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两只手里缩得没有了,双眉并在一起,他抓住她
的肩的两只手仿佛也合拢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上
,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
时又是静悄悄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刻
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
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
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搭——搭——搭——”
寂静里,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息息率率动弹着,微微地咯咯叫着,宝滟
自己开了门出去,觉得一切都是亵渎。
以后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了——只这一次。
然而他现在只看见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在长年的黑暗里瞎了
眼的人忽然看见一缕光,他的思想是简单的,宝滟害怕起来。当着许多人,他看着她,显然
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夫礼,不大肯来了,于是他约她出去。
她在电话上推说今天有事,答应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
“要早一点打来,”他叮嘱。
“明天早上五点钟打来——够早么?”还是镇静地开着玩笑,藏过了她的伤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够了她,又有别的指望,于是她想,还是到他家来的好。他和她考
虑到离婚的问题,这样想,那样想,只是痛苦着。现在他天天同太太闹,孩子们也遭殃。宝
滟加倍地抚慰他们,带来了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去厨房里忙出忙进。罗太太
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后来想必是下了结论,并没有错疑,因为宝滟
觉得她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黄昏时候,仆人风急火急把宝滟请了去。潜之将一只墨水瓶砸到墙上,蓝水淋漓
一大块渍子,他太太也跟着跌到墙上去。老妈子上前去搀,口中数落道:“我们先生也真是
!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三个月了哩!”
宝滟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潜之把他往一边推,沙着喉咙责问:“你怎么能够——你怎
么能够——”眼泪继续流下来。
她吸住了气,推开了潜之,又来劝罗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
呢。简直疯了,越闹越不像样了,你知道他的脾气的,不同他计较!三个月了!”她慌里慌
张,各种无味的假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来:“也该预备起来了,我给她打一套绒线的小衣裳
。喂,宝宝,要做哥哥了,以后不作兴哭了,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知道了吗?”
她走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银丝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
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灰的房屋,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都还没点灯,望过去只有远远的
一盏灯,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灭了。有些话她不便说给我听,因为大家都是没结过婚的
。她就说:“我许久没去了。希望他们快乐。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
“他呢?”
“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她把手合拢来比着。
“哎哟!”
“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爱玲,到现在
,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
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么样呢?”
“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
欢的呢?”
她带着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小孩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
了一生的幸福罢?”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
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
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
,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
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
呢?”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等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
“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
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
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
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
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外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
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
碎花开裆裤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
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一个
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富有经验地嘟囔着,
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
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
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
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
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
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
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
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
“招子亮嗳!”庞太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
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
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
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她这丈夫是需要一
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
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