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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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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书上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晚上去看朋友。

  顶晚是十点钟睡觉。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
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是“课外活动”,也是算分数的。吃饭,散步,运动,
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约是看在太太面上罢
?这张时间表,看似理想化,其实呢,大多数成家立业的人,虽不能照办,也都还不离谱儿


  汝良知道,他对于他父亲的谴责,就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
有权利干涉他,上头自然还有太太,还有社会。教科书上就有这样的话:“怎么这样慢呢?
怎么这样急促呢?叫你去,为什么不去?叫你来,为什么不就来?你为什么打人家?你为什
么骂人家?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规矩?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正当?
”于是教科书上又有微弱的申请:

  “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成吗?我想今天早回去一会儿,成吗?”于是教科书又怆
然告诫自己:“不论什么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么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的。”汝良
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发着愣。电车摇耸镗答从马霍路驶到爱文义路。爱文义路有两棵杨柳正
抽着胶质的金丝叶。灰色粉墙湿着半截子。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青人的天是没有
边的,年青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
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
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

  汝良第一次见到这一层。他立刻把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来断了。他愿意再年青几年。

  他不能再跟她学德文了,那太危险。他预备了一席话向她解释。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
办公室里去,门一开,她恰巧戴着帽子夹着皮包走出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沁西亚喔了一
声,将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这记性!要打电话告诉你别来的,心里乱乱的,就给忘了!
今儿我打算趁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买点东西,我们休息一天罢。”

  汝良陪她走了出来,她到附近的服装店里看了几件睡衣,晨衣,拖鞋,打听打听价格。
咖啡馆橱窗里陈设着一只三层结婚蛋糕,标价一千五。她停住脚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
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结婚了。”

  汝良只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沁西亚笑道:“说:‘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的惶骇。

  沁西亚笑道:“‘恭喜’。书上明明有的。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
西亚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辞掉了。我们的书,也只好搁一搁,以后——”
汝良忙道:“那当然。以后再说罢。”沁西亚道:“反正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汝良道:
“那是你母亲家里。你们结婚之后住在什么地方?”沁西亚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们家来
住。暂时的,现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点头道是。他们走过一家商店,橱窗上涂了大半
截绿漆。沁西亚笔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侧影反衬在那强烈的戏剧化的绿色背景上,异常
明晰,仿佛脸上有点红,可是没有喜色。

  汝良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沁西亚的清浅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
。她带着自卫的,戒备的神气,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
”汝良道:“他是俄国人?”沁西亚点点头。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亚微笑道
:“很漂亮。结婚那天你可以看见他。你一定要来的。”

  仿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个年青漂亮的俄国下级巡官,从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
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话,她决不会嫁给他。汝良自己已经是够傻的,为恋爱而
恋爱。难道他所爱的女人竟做下了更为不可挽回的事么——为结婚而结婚?

  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为
什么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

  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
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
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
的俄国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他
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站在神甫身边的是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
,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上挣得长汗直流,热得把头发也脱光了。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
布裤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
》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
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阴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
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
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
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交头
接耳辩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
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
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
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彩,
虽然香伙出奇的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或是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
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礼仪完毕之后,男女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
族被邀到他们家去参加茶会。

  汝良远远地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
这样溜走了。

  两个月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
因为家里待着闷的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厉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
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散漫随便的姑娘
,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
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
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卑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
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
,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
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

  (一九四四年一月)

花  凋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
头,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缝里,
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
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
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
。……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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