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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
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
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
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
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
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
楼。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
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
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
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
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唿朗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
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
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
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关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
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
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
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
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
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赶赶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地抢先跑到门前,把背
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
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
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
,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
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
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
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
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
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
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
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
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
,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
“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
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
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
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
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
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裤子上的皱纹,提起皮
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
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
。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
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
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
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
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
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
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
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
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
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
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
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
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
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