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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吗?
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
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
了我的意思!”
两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
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
网球?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
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
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
的!”
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
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
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
“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
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庆在
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
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这名
字取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怎么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
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
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
,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
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
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
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
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
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
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
。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
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
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
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
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
父亲道:“选了几样什么?”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
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
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他
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么?”传庆道:“中国文学史。”他
父亲道:
“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
!”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
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
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
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
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
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
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
—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
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
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
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
雄纠纠地,“聂传庆,聂传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
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为什么?
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这畏葸的阴
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
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
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
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
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
奇异的胜利!
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
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
,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
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待亏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
!”
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
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
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
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
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
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
车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
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
,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
“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
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
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
传庆道:“怎么?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
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
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
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
》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
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
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
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
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
冯碧落。
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
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
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