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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撒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 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子 ,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砂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走的。
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地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 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哪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把它 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开 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子,用脚抵住墙, 帮忙他一块一块地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撒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上 。〃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们为什么不能改,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有些东西?〃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以吃骆驼肉吗?〃
〃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
〃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羞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拼命在加班,好使将来的日子 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时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高了, 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 在木堆四周,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 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红 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地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沓照片,颓然倒在地上,那种心情,好似一个死去 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什么事, 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 一遭啊!(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 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也没有瘦马,有瘦驼。)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 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 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地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 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地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又在他打 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 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融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地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了的木块 ,分类地一堆一堆区别开来。
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地责怪我:〃你为什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话, 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
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还是不停 地在天台上敲打。
〃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要多点 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地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觉得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赶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租津贴, 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长排的挂 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条纹的窗帘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没有糊 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贴给六千 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统了, 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着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直到磷矿出 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这是詹姆士邦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阿尔及利 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毛里塔尼亚〃直到新内加边界,再由另外一 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地布置这间陋室。
我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并 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动起 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地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的旅行 回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