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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时候,森的父亲和我搭话,似乎不是为了开辟共识的道路,而是为了明确地表
达敌意才对我说话的。四月的一天早晨,刚开始来迎接儿子的森的父亲对从上学期就一直接
儿子的我疯狂地挑衅道:
“我在外国的研究所里干过,我看得出来,有你这样牙齿的人,就表明了他是出身于什
么阶层的了。”
森的父亲说完就露出他排列得过于整齐的牙齿,向两旁裂开他那形状虽好但太稚嫩的嘴
唇,进一步强调他的牙齿漂亮。
“的确,我的牙齿代表着我的阶层,但也代表着时间。这代表着战时和战后粮荒时期的
少年阶层啊。难道那不包括我们整个的一代人么?”
森的父亲作为一位成人毕竟还太幼稚,用他那圆圆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睥睨着,沉思了一
下。然后淡淡地表示了要停止挑衅。
“是啊。如此说来,倒也是的。”
森的父亲所以向我挑衅,是因为那天早晨我看不惯他像指挥作战的将军似的站在体育场
上,而告诉他特殊班学童家长应在哪里等候他才对我采取报复的。我虽不是胸襟开阔之人,
但是,那天早晨却根本没动气,因为我深知领着一名我们的孩子,挤进拥挤的公共汽车,走
上又走下一级又一级的天桥台阶,好容易才赶到学校,还必须把忐忑不安的孩子交给人家;
头一次经历这些的父亲会对外界的一切发动攻击,是很自然的现象,我是饱尝了这种滋味的
人啦……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就怀疑起森的父亲是一位先锋派①音乐家了。因为他太像那位当
时正在日本筹划演出名为“意料之外”②的小剧的、扬言会弹奥利弗·梅西昂③就是世界第
一钢琴家的高桥悠治了。我当然能够区别出森的父亲和高桥悠治,但是,我仍然觉得他像先
锋派音乐家。
①先锋派又称前卫派(Auant-garde),指第一次大战后产生于法国的否定古典传
统的艺术派别。
②即“Happening”,当时在美国兴起的追求偶然性和冲动的艺术表演
③Olivier Messiaen(1908—),法国作曲家。——译注
第二天,森的母亲代替森的父亲送孩子来了。也就是森的母亲来了。她在早晨交接孩子
时,向教师解释了情况。她是个小个子女人,身穿黑色旧连衣裙,看上去像印第安人。虽然
那些接送孩子的母亲们都一律按顺序等待着和教师谈话,而她好像有特别重要的话要说,并
且绝对不可能把机会让给别人而闷声不响,她仿佛钻了牛角尖,必须把话全都倾吐出来。其
实,那也是所有的母亲在那里表示出来的态度。不过,这位黑眼珠很大的小个子女人的态度
里却好像有一种令人感到很美的力量。因为那天也应该是她丈夫来接送的,所以孩子期待的
也是他父亲,当然不能认为他有意规避他母亲,但是,当他在期待当中展开了内心活动受到
了阻碍时,无疑使他陷入了不安。难道不能改变他在迎接他的时间到来之前的心境么?她丈
夫正在医治牙龈脓肿的门牙,今天早上偏偏又弄坏了临时装的假牙,所以不愿在人前露面……
到了又一个第二天的早晨,森的父亲戴上临时装上的假牙来了。他一看见我就大模大样
地讲起治牙来了。
“牙一被拔下去,就知道具体的死亡已经到达什么地方了。我经常用舌头舔那用塑胶制
成的牙齿、牙床,我是在体验死亡啊。森也缝了一块塑胶头盖骨,所以,我想他也会有同样
的感触啊,在他心里……”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森的父亲的儿子出生时的异常病例是和我儿子的病例相似的了。我
的体会和托尔斯泰的名言恰恰相反;“与幸福的生活是相似的一样,不幸的横祸也大体相
似。”
“你如果用惯了假牙,恐怕就体验不到死亡的滋味儿了?”
“你也是假牙?”
“不,我依旧是为做广告的自己的牙呀。”
“总而言之,你如果打算真实地体会死亡,我看没有比治牙再好的了。”
给我清除牙垢的牙科医师是个非常快活的人,不过,他表露的另一个面孔却像掉进忧郁
症的无底深渊,并且在他自己的头盖骨上开动了每分钟五十万转的气钻的样子。我弄不清楚
我们这位快活的牙医是在勉励沉向无底的忧郁的深渊的自己,还是打算告诉我他很欢迎那昂
贵的医疗费。不过,即使那是一种表象,他那快活劲儿也是值得庆幸的表演了。他在我的牙
床上噗哧啸哧地打麻药,我一边感觉到那已经成为我的躯体的一部分的结实的牙垢正在被抠
下去,一边又不能不忧虑我那不断衰退的牙齿的命运。而且也不能不想到仅仅是因为拥有这
些牙齿而不得不每隔半年就遭受一回这种清除牙垢的痛苦。因此,我把发臭的死亡的碎渣呈
现在别人眼前,张开大嘴,噙着眼泪。因为候诊室里开着电视,我听着宣传刷牙用具的广
告,就更加浑身乏力了。
那广告发出欢快、有力的声音:
有人说最近牙齿长长了。但是,成年以后的牙齿是不可能再长的了。那是牙龈萎缩了!
“虽然我去看牙只是为了清除牙垢,可是,每次去看牙时我都联想到《往生要集》①
来。”
①《往生要集》公元九八五年日本人源信所著劝人信佛的经典之作,对日本后世的
文学、艺术有很大影响。——译注
“是《往生要集》么?”
“就是《往生要集》里详述肉体的细节的那部分啊。我对医生说,你如果想起那一段叙
述就会感到恐怖了。那时,我当然不能引经据典了。但是,后来照着书往下抄时,书上是这
样写的:
“(人体由)三百六十块骨头组成,有如腐朽之屋,以各种不同的关节为支撑,细血管
通遍全身。五百片肌肉好似粘在墙上的泥土,五百片肌肉由六根血管连接,(关节)缠绕着
七百根细血管,贴在十六根粗血管上。如此结构复杂的人体,怎么能没有痛苦啊。何况离开
母胎七日就有八万条穴居的虫子从体内爬出来到处乱咬。”
虽然如此,学识渊博的泊信却没有能在浩如烟海的经典之中发掘出有关牙垢附着的那一
章节,实属咄咄怪事。
“你既然提起《往生要集》,说明你相信存在着死后的世界了?”
“我总在思考死后的事啊。我把死当作幻影,可是,我所看到的死后的幻影里却没有这
个我,甚至也没有对我的清楚的记忆,而只是根据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儿子而形成的我死后
的幻影。我想,只要我一死,我的儿子立刻就能把我从记忆中抹去。因为即使还有记忆的片
断在他的头脑中泛起,他也不能再把它重新组织起来,向他自己或者向别人表达我这个死去
的父亲的形象了。因此,我的死后,在儿子的肉体和意识之中,已经变为绝对的“无”了。
依然活着的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幕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啊。因为我有时也感到我死后的幻影向我逼来。特别是每逢发生什
么新闻时,……譬如,你看过有关活在三宅岛上的那个人的报道么?”
“看了,看了!”我回答时,那篇报道又唤起我的记忆,我感到窒息。
至此,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有一类新闻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绝对不能遗漏的。森的父
亲和我都看过的新闻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有一个人由于有听觉和语言能力方面的残障,被遗弃在松泽医院,当了十八年花匠。他
三岁时患小儿麻痹,和家人住在三宅岛的洞穴里。但是,到了他二十七岁的那年,他的家人
离开了那座海岛,他就孤零零一个人守在山上。后来,发生了山火,也有人说并非山火而可
能是他做饭时引起大火,他就在扑火搜山时被搜出来,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后来,他被遗忘
了十八年。到了第十九年,他被发现,送到国立听力语言伤残中心,才和别离了十八年的姐
姐在神奈川重逢。不料,他突然回到自己的房里,放飞了他饲养已久的小鸟,然后就失踪
了。他姐姐后悔不迭地说:“那时告诉他我们早已不住在三宅岛就好了。”
那人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体重六十公斤、戴眼镜、左腿行走不便、穿黄色甲克衫、运
动鞋。他四十八岁时在山野生活中下腹部受伤,被当作罕见的病例登在医学杂志上。下腹
部,罕见的伤!
事实上,在他被人遗忘了的十八年的监禁生活当中,别人从他那里唯一能了解到的就是
下腹部罕见的伤。然而,当他阔别十八年之后与姐姐相逢时,不知是由于什么使那个在精神
病医院里从来不曾忧伤过的人忽然觉醒,他一去不返了,为了回归搜山的地方……
“这篇报道使我产生了那样具体、那样真实的我儿子的幻影,所以,我腻烦透啦。”
隔了半晌,森的父亲才这样说道。
我看见我儿子的身影了,他仿佛就是那个从来没有忧伤过的精神病医院的花匠,而且是
前后干了十八年的花匠。然后,他忽然情绪激昂起来,那就是他从未被别人发现过的本质觉
醒了。当然,我死去之后就不可能再有能够看见儿子的前前后后的目光了,不过,我妻子的
目光可就另当别论了。后来,我儿子出发了,向搜山以前他的三宅岛进发。但是,四十八岁
的儿子再也等不到任凭他的情感冲动把他带回目的地的那一天了。因为他的目的地只能是在
已经死去了的我的这边,他终于去向不明了。然而,那不是豪迈的壮举么?因为我儿子的头
上包扎着缝着塑胶板的伤口,此行是颇为冒险的。所以,每当我看到这死后的幻影时,我都
想替他把那些包扎拆掉……
我们的孩子们双手捂着头部,脚尖儿朝里、慢慢腾腾地走来。于是,各种各样的谈话都
在半截子里中断了。其实,刚才我们之间的谈话,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