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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元标也是极早赶到端门外守候的,如今眼见这抢救的场面,他感到五内俱焚。他是今年秋闱大典中刚刚得中的新科进士,穿上补服才不到两个月时间,分配到刑部观政。考中进士前,他在老家江西省吉水县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师胡直是嘉靖年间进士,师承王阳明心学,亦是海内闻名的硕儒。邹元标秉承老师衣钵,倡和衷济世无为治国之说,因此对张居正施行的吏治与财政改革大为不满,认为是苛政。夺情风波发生后,他密切关注,但因是新科进士,人微言轻,没有多少人理会他,就连同在刑部的艾穆,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凑热闹的热血青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昨天,当艾穆沈思孝上折引起皇上震怒并传旨要将他们廷杖时,邹元标几乎没有认真思虑,就连夜赶写出一份抗疏,准备在今天廷杖之后,再次呈给皇上。
看到吴中行等四人在郎中们的救治下,都悠悠恢复了鼻息,邹元标便抬脚向端门走去,守门的兵士把他拦住不准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折子,说道:“刑部有急折,差我送呈皇上。”兵士闻听再也不敢阻拦,遂放过了他。
此时的午门广场,已是空空荡荡,一些兵士正在打扫清洗地上的血迹:那四块毡旁,积血摊摊,碎肉离离。邹元标走到跟前,对着地上的血迹伫立良久,这时,一位兵士上来干涉,要他赶紧离开,他才噙着两泡热泪踱到左掖门下。
“你要干什么?”左掖门守值禁军问他。
邹元标回道:“刑部递折。”
听说递折,门内太监便转出身来,问道:“是何折子?”
邹元标怕直说太监不敢送呈,便撒了一个谎,回道:“关于冬季决囚事,刑部请示皇上。”
太监也不深问,接过折子回到门内。此时,还呆在城楼上的朱翊钧,早差人下来要看看邹元标究竟要干什么,这会儿便从太监手上接过折子,飞快地跑回楼上。
听说来者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刑部观政邹元标,朱翊钧便狐疑地问:
“刑部怎么会派一名观政前来递折?快念一念,看这道折子说些什么?”
冯保展开折子,刚看了《再谏张居正夺情疏》的题签,脸色就勃然大变。
“怎么了?”朱翊钧问。
“又是一道针对元辅夺情的抗疏。”冯保小心回答。
“是吗?”朱翊钧摸了摸唇边刚刚长出的软髭,阴沉着脸说了一个字,“念!”
冯保呷一口茶润润嗓子,刚念了一句“为首辅张居正夺情事,臣刑部观政邹元标再次抗疏谏日”,便停了下来,他觑了觑朱翊钧的表情,见没有任何表示,才继续念了下去: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增额,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用,小臣畏罪缄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则明日必遭杖徙……
“放肆!”听到这里,朱翊钧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一个刑部观政,居然敢妄议朝政.来人!”
“老奴在!〃冯保赶紧欠身回答。
“传旨锦衣卫,赶快把邹元标抓住,不要让他跑了。”
“是。”冯保答应,吩咐身边长随。赶紧下楼传旨。
“再接着念!”朱翊钧令道。
冯保点点头,又遵旨念了下去:
臣伏读敕谕:‘朕学问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尽弃。’陛下言此,实乃宗社无疆之福也。但赣中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岂独居正。学问人品超过居正者,大有人在。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人之五常之道岂不尽丧?于此亲生而不养,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日‘我为非常之才’,岂不令天下士人齿冷?由此推断,必定怀禽兽之心,方为非常人也……
“不要再读了,”朱翊钧已是气得嘴唇发乌,他死死抓住椅翅,咬着牙说,“这个邹元标,朕恨不能杀了他。”
冯保担心朱翊钧一时冲动真的下旨杀人,那样势必引起朝局大乱,便赶紧跪下奏道:“万岁爷,杀人万万不可。”
“为何?”
冯保担心一时讲不清理由反而会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便说了个旁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这邹元标眼见四人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敢冒险上折,可见他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啊?”
“万岁爷若下旨杀他,是成全了他。为抗谏而死,天下士林就会把他邹元标当做英雄,这就是邹元标想要得到的荣誉。”
“嗬,以死换名,天下还有这样的奇人。”朱翊钧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采纳了冯保的建议,说道,“既然他想死.朕偏不让他死,大伴,传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为例,将这邹元标廷杖八十,三千里外充军。即刻执行!”
“奴才遵旨。”
冯保答应一声,亲自下楼传旨.刚走出门,朱翊钧又喊住他,狠狠地说:
“你将朕的话传给各衙门,邹元标之后,有谁再敢反对朕的夺情之旨,杀无赦!”
第三卷终
2002.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