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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殁者衔环结草,存者捐躯殒首,犹不足以仰报慈恩于万一也。臣哀苦愚衷,辞不能布诚。不胜激切仰戴之至。
可以想见,各大衙门收到邸报后,官员们争先捧读的情景。打从张居正接到讣告的时候起,京城里就被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家议论的就是一件事:张居正是去还是留。
皇朝官员的丁忧守制制度,施行两百多年从不曾更易。官员一得到家中讣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写折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上也会立即批复,着吏部办妥该官员开缺回籍事宜。如果皇上不允,则称为夺情,除了战乱,这种事情极少发生。可是,张居正已得到讣告四天,却还没有上折皇上申请守制。今日邸报上刊载的两道谢疏,也无半点丁忧之意。于是,一些好事的官员便猜详这里头的种种可能。这天上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带着部属吴中行、赵用贤等人匆匆赶到位于六部街的吏部衙门,要求见吏部尚书张瀚。吏部尚书列部院大臣之首,称为天官,又称冢宰。因掌握诠选拔擢之权,除公事外,平常极少在值房会见官员,即便是公事,四品以下官员也极难见到他。论级别,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均是五品侍读,平常想见他连门都没有。但掌院学士王锡爵亲自前来,张瀚就不得不出面接见了。一来王锡爵是官居三品的词臣领袖,人望极高;二来此人从不登门访客,一般人想请他都请不到,安能将他拒之门外?却说张瀚将这一行人迎到值房坐定,他与王锡爵刚寒暄两句,吴中行就迫不及待地插话说:
“冢宰大人,今日我们随王大人前来拜访您,为的是首辅张大人的守制之事。”
张瀚一愣.他瞟了吴中行一眼,说道:“这种事情,你们为何来找老夫?”
吴中行又问:“今日的邸报想必冢宰大人已看到了?”
“看过了。”张瀚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
“不知大人有何感想?”
问这一句话的是赵用贤,他是个大胖子,说话呼哧呼哧喘粗气。张瀚不喜欢这两位年轻官员咄咄逼人的谈话方式,便板着脸说道:
“如果老夫记得不差,你们两位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是。”吴中行答。
“首辅张大人是你们的座主,你们今日说话的口气,都不像是他的门生!”
“我们是他的门生,但却进不了他的家门,”吴中行悻悻然回答,眼神里溢出怨愤,接着又补了一句,“如今已被发配到贵州都匀卫的的刘台,还不是首辅的门生!”
一提到刘台这个名字,张瀚立刻就感到气不顺了。此人也是隆庆五年的进士,由于机灵干练,很得张居正赏识。万历三年,张居正亲自提名,将他从六品刑部主事任上拔擢为四品辽东巡按。三十多岁就成了开府建衙的地方大员,可谓平步青云。第二年秋上,辽东总兵李成梁击溃鞑靼犯边之敌,斩首两百余级,刘台抢着上折报功。按规矩,地方巡按不得贪冒军功,向朝廷报捷是总督与巡抚分内之事,刘台这一下犯了忌。他去辽东履任前,张居正曾单独接见了他,要他虚心历练政务,为地方父老做几件实事。此次谈话用意明显,就是希望刘台做出政绩来,以备日后重用。谁知刘台到任后,就自恃有首辅这个大后台,在同僚面前颐指气使,弄得关系紧张。张居正听到一些关于刘台的风言风语,心中已对他这个凌辱抚台的风宪官产生不满,现在又见他违例报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借着这件事情,去信把刘台痛斥一番。谁知刘台是个只听得好话听不得调教的主儿,一收到这封信,他就以为张居正要惩治他了。偏那时候,一连几期的邸报上都登载有官员因违反驰驿条例而受惩处的消息,更有甚者,是他的江西同乡付应祯御史因上折指责张居正苛政太严而遭到削官为民的处分。刘台心想:“与其让你不明不白的罢了官,倒不如我先告你怙恩恃宠,把皇上当傀儡,把百官当仆役。”主意一定,他就写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劾张居正疏》寄往京城。此疏一出,立刻轰动京城。张居正读此疏后,不胜骇异激愤满胸,立即给皇上写了一道辩折,并申请卸去首辅职务。早朝时,张居正俯在丹墀下奏道:“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法应降谪,臣请旨戒谕,而刘台妄自惊疑,遂无顾忌发愤讦臣。且刘台为臣所取士,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计惟一去职谢之。”说罢伏地痛哭。小皇上亲下御座把张居正扶起,再三慰留,当廷宣旨将刘台械掠到京,廷杖八十棍后谪戍贵州都匀卫永不叙用。
去年,吏部发生的最大一宗事情莫过于“刘台事件”,张瀚对这个忘恩负义疏于政事的刘台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处理起来并无心理障碍。现在见吴中行旧事重提,便没好气答道:
“刘台咎由自取,首辅摊上这样一个门生,实乃大不幸也。”
“刘台做人确有缺陷,但他的《劾张居正疏》所列事实,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比如,礼科给事中陈吾德,因为早朝时与同事们聊天,对首辅大人免掉京官过冬所发护耳一事,说了几句风凉话,被人告到他那里,他立刻把陈吾德贬二级谪出京城,这算不算怀私泄愤擅作威福呢?”
听这两位侍读的谈话,张瀚已猜出了他们前来拜访的用意。年轻官员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官面前如此放肆,他恨不能把他们撵出门去,但碍于王锡爵的面子,他不便呵斥,只得对王锡爵说:
“王大人,你的两位属下初生牛犊,依老夫看,他们神态举止不像词臣,倒像是言官。”
王锡爵胸中虽无城府,但言词甚短。他听出张瀚语含讽刺,便肃容答道:
“冢宰大人,年轻人多愤激之词,然也可理解,他们对首辅大人倒也无甚成见,只是守制一事牵涉朝廷大法,他们想来听听冢宰大人的意见。”
张瀚对王锡爵的辩解不以为然。他觉得两位年轻官员的行状有沽名钓誉之嫌,便劝道:“年轻人,老夫知道你们的心思,想在守制问题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劝告你们,万不可为博得虚名,而毁了自家前程。”
王锡爵闻听此言,惊问道:“冢宰大人何出此言?”
张瀚顿了顿,又把在座的三位仔细看过一遍,才缓缓言道:“老夫年轻时也颇好名,为了名,常常铤而走险,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十分好笑。纵观历史,那么多有名人物,有谁不是过眼云烟?名人名人,因名而累人,单说五经中所载人物,《易》中载十三人,《书》一百一十三人,《诗》一百四十八人,《礼记》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二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从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今天,你们谁还记得这些人?倒是汉代新城三老,鲁国两生,壶关三老,洛阳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载之下,后人尚怀念他们的风范,有名变成无名,无名反而有名,王大人,此中道理,不可不深思啊!”
张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经据典把三个来访者训诫了一番。吴中行与赵用贤感到张瀚曲解了他们的来意,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碍于辈分又不便争辩。王锡爵毕竟在官场上呆的时间久些,因而看得出张瀚这是故意“王顾左右而言它”。话不投机,他也不想在此久呆,他来此的本意是想当面问清楚皇上对张居正守制的具体态度。因此起身告辞前,他只得硬着头皮抄直问道:
“冢宰大人,愚职想打听一件事。听说皇上在平台召见了您,要您劝说首辅夺情,可有此事?”
“有。”
张瀚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假装饮茶,把头低了下去。只听得赵用贤抢着问:
“老天官打算怎么办?是遵旨还是抗旨?”
“我老了,并不想博名于青史。”
张瀚说完,已是站起身来,这是送客的意思,王锡爵他们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门,赵用贤就愤愤骂道:“张瀚这个老糊涂,贵为天官,却还是首辅的夹袋中人物。”
王锡爵叹道:“我看张大人言语闪烁,似另有隐忧,也不必勉强他。”
吴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为止,张首辅已有五天没到内阁值班,干脆,我们现在回翰林院,邀齐了同僚换了绯袍,都到内阁去。”
“干吗?”赵用贤问。
“你难道不知道皇朝更换首辅的规矩?”吴中行挤挤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辅三天没到内阁当值,次辅就可以按序迁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员们此时就该身穿绯袍前往祝贺。”
“你是说,咱们去祝贺吕阁老迁升?”
“我只是这样想,能不能做,还须得王大人拍板定夺。”
王锡爵也是张居正为小皇上选定的六位讲臣之一,他与张居正本无私怨,他之所以反对张居正夺情,是觉得如果首辅违反守制条例,对于以孝治天下的皇朝来说,无异于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因为皇朝两百多年来.虽偶尔有夺情事例发生,但却没有一个首辅这样做过。通过这几天发生的情况判断,张居正根本没有回家守制的打算,为贪恋禄位,竞置孝道而不顾。王锡爵觉得首辅的这一举动不可容忍。这个一贯远离是非的词臣领袖,终于按捺不住,在吴中行、赵用贤一班僚属的怂恿下四处活动,进行阻止张居正夺情的联络工作。眼下听罢吴中行出的主意,他觉得这样“激”一下,或可影响皇上的决策,于是颔首同意。
按下王锡爵一行不表,回头再说张瀚。自送走王锡爵后,他就独自坐在值房里,愣瞧着屋顶出神。张瀚已年过六十,比张居正早一届考中进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侧身官场数十年来,并无大的建树,亦无什么过错。凭资历,在万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来,他在这位子呆上几年就该致仕回家颐养天年了,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谁知时来运转,在这一年,他突然接替杨博,来北京接任吏部尚书。这一任命宣布之曰,举朝皆惊。因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