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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员外,叨扰半日,下头不知还有何节目安排?”
邵大侠回道:“早筹划好了,我们现在去双虹楼吃茶。”
“那里吃茶有何讲究?”柳湘兰问。
邵大侠殷勤答道:
“在扬州老耍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皮包水,指的就是吃茶,水包皮,指的是泡澡。扬州城中,酒楼茶肆与澡堂浴室,可谓比比皆是。一家家争奇斗胜,都是好耍的去处。单说茶肆吧,扬州一城之中,怕有数百家之多。比较有名的,有辕门轿的二梅轩、蕙芳轩,教场街的文兰天香,埂子上的丰乐园,小东门有品陆轩,琼花观巷有文杏园,花园巷有小方壶等等,这都是茶肆中最负盛名者。双虹楼在北门桥,刚刚出城,是小秦淮与瘦西湖的连接之处。这双虹楼是一个大花园,楼台亭舍,花木竹石,收拾得颇有韵味。正楼东面可以远眺,看不尽湖山景致。楼上杯盘匙箸等茶具,无一不精致。”
邵大侠如数家珍,把个柳湘兰撩得心痒痒的,胡自皋也乐意奉陪,他们三人顿时起轿望双虹楼而来,因有排衙仪仗导引喝道,路上倒也顺利,片刻就出了北门。这家茶肆的主人早得了通报,知道盐运司御史大人要来尝茶,早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还把主楼的第三层整个儿空下来,反正他也不会亏,邵大侠早就付了银子。因在公众场合,胡自皋忌着市人耳目,自是不敢放浪,也就自然而然摆起架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随着茶肆主人上得三楼,他们的随从都被安排在一楼。
双虹楼建得宏伟,这第三层也有三楹之宽,本来摆了七八张茶桌,如今临时撤去,只在正中留下一张樱桃木的雕花八仙桌。靠左墙根放了一张大书案,上面已铺好毡,放了纸笔墨砚;右边墙根前放了一具古筝,旁边供着一炉檀香。双虹楼主人跳上跳下大献殷勤,叫来两位女孩儿要为胡自皋表演茶道。胡自皋是扬州城中各家酒楼茶肆的常客,对这类应酬本是行家里手,他对店主人道:
“一般的茶道就不必表演了,本官只问你,这双虹楼有什么特别的?”
“有。”店主人答得肯定。
“是什么?” 。
“扫雪烹茶。”
胡自皋一边踱着方步一边说道:“扫雪烹茶,倒是极有韵致的事,只是这溽暑之中,哪里有雪呢?只不知你这又是编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
店主人说着,就吩咐堂役下去拿雪,不一会儿,两个堂役果然哼哧哼哧抬了一筐雪上来,胡自皋上前抓了一把,咦,真的是雪!不免惊讶问道:
“这雪从哪儿来的?”
“深窖里。”店主人不无得意地解释,“小可的茶肆中,掘了一个十几丈深的大窖,每年冬天下雪时,就铲些瑞雪储藏其中。逢到像胡大人这样的贵宾,就开窖取出一些。”
“扬州地湿,挖这么深的窖,不渗水么?”
“肯定渗水,但小可砌的是石窖,用糯米浆勾缝,里头干爽得很。”
“亏你是有心人,这银子该你赚。”
胡自皋刚赞了一句,柳湘兰接着又问:“雪是有了,却问如何烹它?”
“姑娘问得好,”店主人也约略看得出柳湘兰的身份,故这样称呼她,“小可这双虹楼的烹茶,可是有讲究的,一是烹茶的炉子,用的是泥炉。二是铜铫子,必定是煮过千次之上的老铫子,这样就完全去了燥气。三是烹茶之火,必须既猛且绵,不猛雪水难开,吃了会腹胀,不绵又会导致水硬,夺了茶香。第四是煮茶之人,也须得是七八岁的小童子,惟其小孩儿,才能实得扫雪烹茶的意境。”
柳湘兰听得兴奋,追问道:“你方才说到火,却是没有说明白,什么样的火才既猛又绵?”
“用松毛。”
“松毛?这也得隔年收储吧?”
“对呀,每年冬天把松毛收藏起来。”
“这真是有趣的事儿,”柳湘兰拍着手说,“店家,你去把泥炉搬上来,让小童子在这里替我们煮茶。”
“这可使不得,泥炉烟大,会熏得你们睁不开眼睛,”见柳湘兰有些失望,店主人又道,“烹茶就在楼下院子里,姑娘只要走到门外游廊上,就可以看到。”
听罢此言,三个人都走到游廊上朝下望去,果然见一棵桂花树底下支了一只泥炉,一个扎着叉角辫的小孩儿趴在地上,拿了一把小火钳正在往泥炉里夹松毛。虽看不见火焰,但缕缕青烟从桂花树枝叶间袅了上来,飘逸虚幻引人遐想。此时日头偏西,山环水绕的瘦西湖波光澄静,几点湖鸥,忽高忽低;几只野艇,欲棹还停。烟柳画桥,飞檐古树,都似宋元画家的淡墨。这寥廓绵远的景致,竞让三人都看得有些醉了。这时,店主人恭请胡自皋留墨。
“写什么?”胡自皋跃跃欲试。
“若蒙胡大人不弃,就给这双虹楼赏副对联。”
“好!”
胡自皋有心献技,径自走到书案前,怔怔地看着柳湘兰,沉吟有顷,遂下笔道:
流水莫非迁客意
夕阳都是美人魂
不等胡自皋搁笔,邵大侠大叫一声“好!”,这夸赞出自他的心底。他先前以为胡自皋只是一个贪官而已,却没想到他腹中还有这等的缱绻文思。柳湘兰看过更是激动,她知道胡自皋的感慨是因她而发,眉目间已是露了骚态。偏这样子被胡自皋看成是十分的妩媚,四目相对,欲火中烧,竟都有些不能自持了。店主人粗通文墨,也知这对联写得好,站在一边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这时,小童子提了铜铫子上来,交给表演茶道的女孩儿。
“请问胡大人品饮什么茶?”店主人问。
“选上等好的,沏两三样上来。”胡自皋说罢,忽然觉得店主人碍事,又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楼下招呼生意吧。”
店主人知趣,连忙退了下去。女孩儿见客人没有兴趣,也就不表演茶道了,只是把最好的洞庭春笋、六安瓜片和杭州龙井各沏了一壶。三人坐下一边赏景一边品茶,柳湘兰瞧着墙根上的那具古筝,一时技痒,便踅了过去,坐下来为两位茶客弹了一曲。一边弹,一边唱:
荷花池内鸳鸯睡,
帘外风情、紫燕儿双飞。
玉美人凉亭歌舞多娇媚,
采莲船,橹声摇过青山背,
竹桥两岸、柳絮花堆。
喜只喜,牧童横笛骑牛背,
怕只怕,薰风吹得游人醉……
柳湘兰莺声婉啭,唱得胡自皋欲火又起,一脸燥赤,看那样子倒像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伏不住。邵大侠心里头也赞柳湘兰是天生尤物,但仍觉得她比玉娘还是稍逊一筹。一想到玉娘,他忽然心里头发酸,思绪顿时乱了。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响得很急,三人一起抬头去望,只见一个穿着驿站号衣的皂隶满脸汗水跑了上来,手上提着一个驿递专用的牛皮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专门传递公文的差人。
“你找谁?”胡自皋问。
“找邵员外。”皂隶气呼呼地回答。
“我就是。”邵大侠站了起来。
“这里有京城快递的密件,请邵员外签收。”
皂隶说着就打开牛皮囊,从中拿出一个缄口的密札,恭恭敬敬递给邵员外,请他画押签收。邵大侠一面签字,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皂隶答:“小的先去贵府,府上人说你在这里,我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皂隶领了赏银而去,邵大侠将信拆开,抖开笺纸,信不长,只几句话:
邵员外见字如晤:上月君来北京,幸过门造访,促膝而谈,无任欢忻。所托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子李高附笔问候。武清伯李
原来是武清伯李伟的信,邵大侠看过后,想了想,又把信递给胡自皋。方才皂隶进来,胡自皋还以为是来找他的,却没有想到接信人竟是邵大侠,历来公文投递只限于衙门,邵大侠以布衣身份而能收受驿递文札,已属一奇。更奇的是,这信竞寄自当今第一皇亲之手。此前闻说首辅张居正亲自写信给漕运总督王篆,要他就近对邵大侠多加照拂,胡自皋已是吃了一惊,今见武清伯李伟的亲笔信,胡自皋更对眼前这位邵大侠产生了敬畏。他没有想到扬州城中还有这等攀龙附凤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把信笺还给邵大侠,不无羡慕地问道:
“武清伯李伟有何事托你?”
邵大侠品了一盏六安瓜片,把玩着茶盏半晌不作声。胡自皋看他有难言之隐,又悻悻地说道:
“若不便说,就算了。”
“胡大人对我邵某如此友契,我还有什么事好瞒着你。”邵大侠旋即一笑,说道,“只是武清伯所托之事,的确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与蓟辽总督王崇古大人至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万兵士,今年冬季这二十万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给了武清伯。”
“怎么,武清伯还做生意?”胡自皋瞪大了眼睛。
“谁都不怕银子咬手,纵是皇亲国戚,概莫能外,”邵大侠议论了一句,接着说道,“今年三月间,首辅张居正倡议子粒田征税,皇上颁旨布告天下。一些势豪大户都很有意见,武清伯也大有腹诽,但碍着李太后支持张居正,谁也不敢吭声。这一道决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大几千两银子,武清伯便想寻些外快,贴补这项亏空。于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给他这个大人情。”
“二十万套棉衣,值多少银子?”胡自皋问。
“一两银子一套。”
“二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是不小。”胡自皋心眼儿多,私下一估摸,又问,“是不是武清伯把这笔生意委托给你做?”
“是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棉衣做好,于十月底之前运到北京。”
“这时间可是有些紧了。”
“时间紧还赶得出来,最难办的是银子。”
“不是有二十万两银子么,纵让武清伯赚几万两,你也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