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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掷地有声的口气,莫文隆知道首辅已经下定了决心,加之他平素对织造局钦差的飞扬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辅欲开万历新政,下官无任欢忻。矫枉黜侈竭诚事启本是臣节。下官明日动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写折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陆路十天。”
“太晚了,”张居正脸色露出急切的神气,“我看事不宜迟,你这就回到客栈,写好了折子送到通政司,然后再动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辅为何要得这么急,却也不敢问。正说告辞,只见姚旷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对张居正说道:
“首辅大人,工部尚书朱衡被人抬进了内阁。”
张居正这一惊非同不可,急忙问道:“什么,抬进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他在左掖门前被冻坏了。”
姚旷接着就把五更天里左掖门前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张居正听罢,斥道:
“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告?”
姚旷答:“小的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因见着首辅在与莫大人谈话,就没有进来打扰。”
张居正情急中不得细问,只对莫文隆说:“你回去照仆说的办,要快!”说罢起身离坐,在姚旷引领下出门迎接朱衡。
第 四 回 白发衔冤昏死内阁 红颜薄命洒泪空楼
张居正刚出门,便见次辅吕调阳也闻讯出了值房,两人穿过走廊来到门厅,只见朱衡被人架着,正艰难地朝前挪步。厅堂里本来就聚了不少候见的官员,这会儿都纷纷起身看热闹,一片窃窃私语声。看到两位辅臣疾步走了过来,又都吓得纷纷回避。却说朱衡一定要拖着病身子来到内阁,原是要找张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谁知一出门再遭风吹,顿时哮喘又犯了,喉咙堵得厉害,脸憋得青紫。朱禄和另一名家仆把他搀进内阁值楼,那副狼狈样子自不待言。这会儿见张居正与吕调阳上前迎接,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哽咽喊了一声“首辅”,竞已是老泪纵横。张居正忙将他请进就近的客厅,吩咐杂役把地龙烧得更暖些。
刚在客厅落坐,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禄赶紧掏出手绢给主人接痰,一向讲究整洁的张居正觉得不雅相,便别过脸去。咳嗽声才停,就听得坐在一旁的吕调阳结结巴巴问道:
“朱大人,您、您、您这、这是怎、怎么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热茶,喘气略顺了顺,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
“两位宅揆均在,老夫是来辞官的!”
张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门事件”,对朱衡的这个态度并不吃惊,但仍肃容问道:
“朱大人,您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阉竖们逼着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着拐杖,花白胡须一翘一翘的。看到两位辅臣都脸露狐疑之色,朱禄便壮着胆子插嘴说道:“咱家老爷在左掖门前冻坏了。”接着讲了事情经过。他的话音一落,一向木讷的吕调阳已是气得五官挪位,一跺脚说道:
“岂、岂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门官竞、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里还、还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气头上,听得吕调阳这句话,更是血冲脑门,几乎是声嘶力竭诉道:
“我辈青青子衿,一辈子饱读圣贤之书。三十余岁列籍朝班,戴罪官场。治淮河,在田家硖截流差一点被洪水淹死。修济宁卫码头,遇着饥民造反,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老夫身历三朝,实心为朝廷办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谁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古人言,鼎烹斧锉可也,但万不可受凌辱。皇城之内,午门之下,小小阉竖竟然如此放肆,老夫还要这身官袍干什么?”
朱衡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竟颤巍巍站起来,抖索着要脱下身上的官服。吕调阳赶紧上去阻拦,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对张居正激愤言道:
“首辅,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张居正看到朱衡强撑病体跑来内阁讨公道,心里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朱衡劝回家调养将息,听到吕调阳书生气说话,给老朱衡火上浇油,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四十年,左掖门守门官假传圣旨,让御史李学道候见。当时正值盛夏,日头又毒又辣,李学道晒了两个时辰,几欲中暑:后来知道是守门官戏弄他,一怒之下,两相扭打起来,因此惊动皇上。结果是守门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学道竟然官贬三级,外放州同。”
“这种处置有违祖制,李学道受此凌辱,为何还要贬官三级?”吕调阳不服气地嘟哝。
“趟宦受宠,古今皆然。”张居正叹一口气,继续言道,“唐宪宗时,元稹出使四川,途中为住官驿事,与一位宠宦发生争执,宠宦用马鞭把元稹的脸击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血口。事情传到京城,非但宠宦没有处理,反而把元稹贬为士曹,一时间士林震怒。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上书言‘中使凌辱朝士,不问其罪,而朝士先贬,如此处置,恐自今而后,踏宦出宫愈亦横暴,无复敢言者。’唐宪宗收了一大堆这样的折子,终是置若罔闻。”
吕调阳与朱衡听张居正这一席话,都咂摸不出味道来。他究竟是想严惩肇事者还是息事宁人忍让为先?朱衡内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过话茬气呼呼说道:“老夫自认倒霉,惹不起未必还躲不起?今日先来内阁照会,明日就给皇上递折子,辞官回家。”说罢站起身来,欲挪步离去。张居正赶紧过去又把虚弱的朱衡搀扶着坐下,好言劝道:
“朱大人千万别说气话,不谷方才所言,绝没有袒护*宦的意思。我辈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么可能与胸无点墨的阉竖们沆瀣一气?不谷之所以说了两个例子,意欲说明宦官得宠,实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万历皇帝初嗣大统,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纲:怎么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朱大人受此凌辱,不谷虽未在场,但感同身受。不过,内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处理,而是由内官监直接秉断,不谷马上派员同内官监交涉。”
这一番抚慰的话,朱衡听了心下稍安:吕调阳趁机问道:“朱大人,有一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朱衡抬了抬干涩的眼皮。
“这一个小小的左掖门守门官,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跷。”
“是的,”朱衡喉咙里一片痰响,费劲地说道,“事情发生后.我也仔细想过。开头以为是路票问题,老夫这么些年入宫觐见皇上,从不肯给阉竖们送什么买路钱,我知道他们恨死我了。后又转而一想,这是多年的事儿了,他们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门新任守门官王起向皇上奏讨门外那五间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折子搅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因此怀恨在心,故选了这么个恶劣天气整治老夫。但是,一个多时辰前潘季训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开了真正谜底。”
“是何原因?”张居正问。
“还是为杭州织造局申请八十万两用银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种下祸根。”
“啊,竟是为这件事?”张居正咬着腮帮骨略一沉思,说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折发来内阁拟票,朱大人,你这道折子写得非常之好,不谷赞同你的建自……”
他的话还未完,只见乾清宫一名传旨太监已是一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并不认识朱衡,却也不回避,对张居正说道:
“首辅张先生,皇上让奴才前来传旨,听说工部尚书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前闹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讲体面,究竟为何?望查实奏来。”
这名太监干巴巴地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出门走了。被张居正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情绪才稍稍稳定的朱衡,顿时一下子傻了。张居正想着要抚慰几句还来不及张口,只见朱衡两手突然松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后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过了午时,张居正也无心思吃饭,在值房里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后,张居正一面命人飞速去请太医,一面命人赶紧把朱衡背上轿抬回府中。新年上岁的,总不能让一个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内阁。大约半下午时分,派到朱府的人才传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过来,但还满嘴呓语。太医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离开。张居正这才心下稍安,立马儿就感到疲乏,正说打个盹儿,又有司礼监内侍前来禀报,说是冯公公在文华殿恭默室等他,有几件事情要商量。张居正让姚旷揪条毛巾擦了把脸,便信步走了过去。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老北风松一阵紧一阵吹得人心里头发烦。内阁与恭默室并不很远,走这短短一截子路,张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看到他来,守值太监连忙挑帘儿躬身迎他进去,先到的冯保,也屁股离了靠椅站了起来。瞧着他笑吟吟说道:
“张先生,这北风刀子似的,您出门,咋也不带个护耳?”
“就这几步路,何必费事。”
两人寒暄着重新落座。春节歇衙半个月,如今开衙五天了,这前后将近一个月时间两人未曾谋面。乍一相见,免不了都做出亲亲热热的样子互相说些吉利话儿。小内侍摆了茶点上来,张居正本来就有些饿,便捡了桃酥芝麻糕胡乱吃了几块。冯保看到张居正脸上约略有些倦容,便关切地说:
“张先生,看你的样子,好像很累。”
张居正点点头,把话引上正题:“是呀,朱衡今天晕倒在内阁,忙得我午饭也顾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冯保装作什么都不知,一副吃惊的样子。张居正知道他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