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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找到的原法租界惠昌路九号,已面目全非了,那上面已建了一家工厂,工人们没有一个知道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家的下落,那一带的房子全部毁于战火。
事实上早在1945年,我和你妈已经到这里惠昌路九号来过,希望能找到你外婆家和两个双胞胎的下落。
我和你妈是1947年离开中国的。我们曾回过一次桂林,又去了长沙、昆明……一路上,她每每看到与双胞胎差不多岁的女孩子,总要多打量几眼。最后我们来到美国,我想甚至在船上,她还妄想能找到她们,但待我们一到美国,她就再也不提她们了,我以为她已经死心了。
可自从中国和美国通邮,她就往上海和桂林发信,打听孩子们的下落。我可一点不知道,那还是琳达姨跟我说的。但那时,好多路名都改了,许多熟人死的死了,搬的搬了,人们说她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但你母亲依旧不放弃她的努力,直到最后,我觉得她是下了决心,亲自去中国找她们。她曾经跟我说过:“坎宁,我们该趁着还不太老之前回去一次,再过几年,我们就要走不动了!”我就跟她说,已经太迟了,我们走不动了!
当时我还只以为她想回中国旅行一次。我不知道她还想去找她两个女儿。因此我说的“太迟了”一定对她打击很大,她会以为,她的两个女儿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想,这种担心和忧虑,是令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可能后来是你妈的亡灵在冥冥之中,帮助她在上海的一个同学,偶然地碰上你两个双胞胎姐姐。那天她正在南京路第一百货商店买鞋子。那女同学说,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她看见一对双胞胎妇女,隐约之间,竟令她想起你的母亲。
她连忙追上她们,唤着她们的名字。起先这两个妇女还呆了一下,因为她们已改了名字了。但你母亲的同学还是一口咬定:“你们就是王春雨和王春花吧?”刹时,她俩都显得十分激动,因为她们都记得那写在照片后的名字,她们不曾想到,照片上那对新婚燕尔的青年夫妇,已变成阴曹地府的鬼魂,但他们还在寻觅着自己的孩子。
五
一夜没睡好,在机场上,我已精疲力竭。姑婆直到清晨三点才跟我回房睡的,而且打着响响的鼾。我睁眼躺着,想着妈妈的故事,一夜未眠。我其实十分不了解妈妈,可现在刚刚了解她,却又永远失却她了。
在机场上,我们互相挥手告别。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经常与人告别,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姑婆对我笑着招手告别,她真老,颤巍巍的。我一手拉着姑婆,一手拉着莉莉,我有一种感觉,似是从一个葬礼走向另一个。在我手中,紧抓着两张飞往上海的机票,两小时后,我们将抵达上海。
飞机起飞了,我闭上双眼寻思着,该怎样用我的蹩脚的汉语向她们讲述母亲。千言万语,该从哪里开始?
“醒一醒,我们已经到了。”蒙眬中,父亲推醒了我。我只觉得喉咙发紧,胸中一阵剧跳。窗外一片灰色,我们已降落在跑道上。
我们下了飞机,踩着柏油路面向机场大楼走去,此时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母亲能活到今天……同时我又觉得十分不安,我不知道等在前面的将是什么,我只是机械地往前移着步于。
“她到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叫着。然后我看见一个小个子的短头发女子,她的手紧紧接着嘴上,她正在哭。
我知道她不是我妈妈,但那脸庞,却是妈妈的。我清楚记得五岁那年,我曾走失过一次,当时,她确信我已经死了。可当我又回到她跟前时,她显出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现在我又看见妈妈了,两个妈妈,向我挥着手,手里高举着我的照片,那是我临行时寄给她们的。我一走进大门,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团,一切疑惑和期待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紧紧的拥抱。
“妈妈!妈妈!”我们低声呼唤着,似妈妈就在我们中间。
姐姐们打量着我欣慰地说:“我们的妹妹长大了。”我再一次端详着她们,她们脸上,我没找到母亲常有的那种表情,但她们对我,总有一种无法描绘的亲切和骨肉之情。我终于看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中国血液了。呵,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国的基因,经过这么多年,终于开始沸腾。
我们姐仁团团站着,互相拉着手,互相嘻嘻地笑着,又互相擦着眼泪。“咔嚓”一声,闪光灯一亮,父亲给我们抢了个镜头。
我们紧张地注视着那张还呈一片灰绿的快照,渐渐地,我们三人的形象开始清晰了。我们一声不吭地盯着那逐渐明亮的画面,我们都很像妈妈:一样的眉目,一样的嘴唇,我们看见妈妈了,正惊喜地注视着她的梦幻成真……
母女情深
——《喜福会》译后感
很凑巧,刚刚译完《喜福会》,就看了场美国的奥斯卡获奖片《母女情深》,霎时,中国式的母女情与纯美国式的母女情,在我心里形成一个清晰的对照。
华裔美国女作家谭恩美笔下展现的,是我们广大中国读者所笃知和熟悉的,中国式的传统母女情:女儿们的孝顺,服从,忍耐,守礼,哪怕受到母亲的唾弃,但在母亲临终前,还是赶来送终,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甚至不惜割下自己手臂上的内给母亲作药……而中国式的母爱,更是铺天盖地,震撼人心的伟大,是一种彻底、全部、忘我的牺牲,这在我们每个中国读者,是深有体会的。中国的母爱:从孩子生下来起,直到他(她)成家,为他们张罗婚礼、婚房,买电器,生下孩子又帮助带领,有的一家三口,做爸妈的都三四十岁了,却还要上一代母亲的退休金来养。当然上面是笔者根据当今社会风情顺势为谭女士补充的。可不管怎么,中国式的母爱,我以为是世上罕见的一种牺牲,她们之所以心甘情愿这样,是因为她们的母亲,母亲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代一代过来的。
可谭女士笔下的那些美国女儿们:虽然她们也是黑头发黄皮肤,其中有一位已经有一半的白人血液,但她们生在美国,长在美国,是由“可口可乐和意大利薄饼喂大的”。她们不懂,或者只能讲不能读中文,也不了解中国,把“太原”错听成“台湾”,她们确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了。这些美国女儿也笃爱着自己的母亲,却不能忍受她们中国母亲的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母爱。正如其中一位美国女儿所说的“中国母亲表示她们的爱,往往不在乎关。:他们想些什么,他们的困惑,他们的不安,却更关心他们的吃,不断塞给孩子们春卷、八宝饭——却很少问他们在想些什么……”确实,她们的中国妈妈只知道塞吃食,一心一意望女成凤而丝毫不尊重女儿们个人的意愿,那种专横又慈爱的干涉,令美国女儿们哭笑不得,有时确实也使她们恼怒不已。于是从小,她们就不得不苦苦地为自己的一丁点独立和权力而与中国母亲们抗争着。从抗议做个神童宁可做个普通孩子,直到结婚或离婚这样的大事,都不愿母亲来干涉。美国社会教会她们美国的生活准则,她们习惯成自然地按照美国的准则生活,这些美国准则,恰恰又是她们的中国母亲嗤之以鼻的“游戏规则”。比如按照美国准则,女儿坚持即使母亲来造访,也得先给打个电话预约一下。母亲则认为母女间何须如此认真?母亲认为女儿的成功就是自己的骄傲,而女儿则认为她是她,母亲是母亲,母亲不应以女儿的成就而四处夸耀。女儿送给母亲一套盆子不见母亲使用,便认定母亲一定不喜欢这套盆子,其实母亲是因为太喜欢这套盆子而不舍得用。女儿碰到婚姻危机,宁可找心理咨询医生而不找自己母亲诉说,母亲则认为心理医生只会令人越弄越糊涂,这种事天经地义应该向母亲诉说……诸如种种貌似生活小事,造成母女间某些障碍,然而又动摇不了母女间的天然深情,如是恩恩怨怨,相爱又相斗,水不会停止,直到其中一个离开人世,另一个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样执着地爱着自己的母亲!
书中的四个中国母亲,都是1949年离开中国大陆来到旧金山的,她们每个人都将自身的一部分,水永远远地遗留在中国大陆了!然而,她们不得不入乡随俗,凑合著美国的生活方式过日子:她们信奉上帝,也畏惧海龙王,在一次仿效美国生活方式的海边野餐中,他们中的一个家庭丢失了一个儿子。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她们只觉得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母亲们为着给小家庭争一席安宁之地,几乎天天与某种说不出的惊恐在抗争,担心着某种殃祸成为事实,避免着种种暗礁旋涡,犹如古代受凌退之罪的犯人,一刀一刀地承受着痛苦,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才得到解脱。母亲们最不放心的,是自己的女儿。女儿身上,寄托着她们种种未遂的心愿,她们希望生在异国的女儿,能成为一只华贵的天鹅。然而事实却令中国母亲们失望:这些女儿们是“根本没见过世面的美国出生的傻瓜”,母亲们只能“无奈地看着这些女儿们长大成人,生儿育女”,从而发出“我与女儿隔着一条沟,我永远只能站在岸的这边观望她”的悲叹。为了与女儿沟通,母亲们苦口婆。:地给她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女儿们的反应只是不停地嚼着口香糖,然后吹出一个比脸颊还大的泡泡!
美国女儿也有她们难言的隐痛:她们自认是美国人,但母亲却用中国人的准则去要求她们,而社会又将她们排在“少数民族”之列、正宗的美国人之外,这种偏见,甚至影响了她们的婚姻。更令她们苦恼的是,那流在她们体内的中国血液。她们有着天生的中国式的谦虚、温顺,这使她们对自己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