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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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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乌龟是通人性的。”我母亲又接着说,“有一天,那时我不过也就你这样的年龄,外婆就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已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因此不可以再四处乱窜乱跑,也不能掏蟋蟀挖鸟蛋,遇到不称心的事不能嚎哭,我必须乖乖地听大人的话,否则,就要把我剃光头送到尼姑庵去做尼姑。 
  “外婆就这么冲着我说了一通后走了。我快快地来到小池塘边,终于哭了起来。这时,我看见这只乌龟浮上来了,只见它嘟起尖尖的嘴巴,把我滴落在水面的泪珠一颗颗吞下去,三颗、四颗、五颗……然后它慢吞吞地爬出小水池,爬上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开口讲话了。 
  “那乌龟说:‘我吞了你的泪水,所以我也知道你在受苦,但我得警告你,如果你经常这样哭,那你的一生,将会有许多痛苦和忧伤!’ 
  “然后这只乌龟把嘴一张,吐出一、二、三……一共七只珍珠般大小的蛋,然后蛋壳又毕剥一声一只只裂开,从里面钻出七只小鸟。它们一出壳就开始啁啾着曼声歌唱,无忧无虑地。那雪白的肚皮和动听的歌声,我猜出它们是喜鹊,那种专门给人们捎来喜讯的喜鹊。当我伸手想逮住其中一只时,它们都扑打着翅膀一只只扬翅飞走了,在空中留下一长串快乐的叫声。 
  “‘现在你看!’那乌龟说着,又笃悠悠地回到水池内,‘哭有什么用呢?你的眼泪并不能洗尽你的悲伤,反而喂养了别人的欢乐,所以,你必需学会吞下自己的眼泪!’” 
  但在我母亲讲完这个故事后,我看见她自己正在流泪,这惹得我也哭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就像两只养在水底的乌龟,隔着汪汪的水面,有如用涟涟的泪眼,来看待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大声的怒骂——不是喜鹊的啁啾——吵醒,我立即扑到窗棂边。 
  外面院子里,只见母亲跪在那儿,双手绝望地在碎石砌成的小道上抓扒着,在她面前直挺挺地站着她的哥哥,我的舅舅。他正在那里大发雷霆。 
  “你想带走你女儿?你想毁掉她吗?”他气得连连跺脚道,“你早就该去死啦!” 
  母亲只是匍匐在地上,一言不发。她的脊背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就像水池里那只乌龟圆溜溜的背部。她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也紧抿着嘴,将那咸苦的眼泪往肚里咽。 
  我急忙穿上衣服,跑下楼梯跑到前厅,我母亲已准备要离去了,一个佣人正在替她把箱子搬出去。舅母则攥着我弟弟的手站在一边观看。“妈!”我失声叫了起来。 
  “看你,”舅舅一下惊叫起来,“把女儿都给教坏了!” 
  母亲低着头向我瞥了一眼,我禁不住眼眶一热,眼泪淌下来了。我想,妈妈一定看见我哭了,因此她把胸一挺,显得比舅舅的个子还要高,她向我伸出双手,我立即拔腿向她奔去。她以一种慈爱平静的口吻对我说:“安梅,我并不强求你,我只是对你说,我要回天津去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舅舅立时咬牙切齿地说:“跟着你?让这小姑娘跟你一样?安梅,别以为你能看见什么新鲜的世面。你坐上一辆崭新的马车,但前面拉车的,还是那只老驴,你一生,就像你前面这只老驴!” 
  舅舅那番话令我更铁了心要走。因为我切切实实知道,在我前面所能看见的,就是我舅舅那幢黑魆魆的令人压抑不快的房子,那儿充满种种莫名其妙的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恐惧。我缓缓回过头去看妈妈。 
  舅舅顺手抄起一只瓷花瓶:“你真准备跟着她走?你将一辈子抬不起头了。”说着,将花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哗”一声,碎片溅了一地,我吓得打了个哆嗦,母亲轻轻将我揽过去。 
  她的手是温暖的。“走吧,安梅,我们得赶快。”她说着,抬头看看天色。 
  “安梅!”舅母在我身后悲哀地呼唤着。“算啦!”舅舅一下打断了她。“算啦”,在中文里,就是完了的意思,“她早已变了。” 
  在我即将跨向一个崭新的生活时,我开始怀疑舅舅所说的:我将永远抬不起头。于是,我试着把头抬起,我抬起来了。 
  这时,我的目光触到被舅母牵在手里的弟弟,他正在一边嚎啕大哭。母亲不敢把弟弟带走。一个儿子,是永远不能走进任何异姓人的家里的,否则,那会真正毁了他。但我知道此刻他还想不到这些,他之所以恸哭,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因为觉得委屈,因为母亲没有把他带走。 
  舅父的话没有讲错,当我看见哭得喘不过气的弟弟,我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我们雇了辆人力车,匆匆地往火车站赶去。在车上,母亲轻声对我说:“可怜的安梅,只有你知道妈妈心中的苦楚。”我听了后觉得很是骄傲。 
  直到上了火车,我才了解,新生活离我,还是十分遥远,这使我很是恐慌不安。我们在路上一共花了七日七夜:一天火车,六天水路。一路上,我频频回顾扔在身后的逐渐逝去的道路,一边听母亲兴致勃然地讲述天津。 
  她数落着小吃担上种种好吃的:元宵、煮花生等等。而母亲最爱吃的,是一种中间打上一只鸡蛋的薄煎饼,然后在上面涂上一层黑糊糊的豆瓣酱,再把它卷起来,就这样火热滚烫地拿在手里吃! 
  她还细细向我描绘了这个港口城市和它的可口的海鲜,并认为要远远超过我们在宁波所能吃到的。那硕大鲜肥的蛤肉、对虾、螃蟹,还有各种海鱼和淡水鱼,完全是一流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外国人来到这个港口呢? 
  而在这个港口里,还有各个外国租界:日本人、白俄、美国人、德国人……但他们都是各管各,不相往来。他们各自保持不同的生活习惯:有的讲究清洁卫生,有的邋邋遢遢,连他们的住房样式,也各自不同,形状色彩各异:有的漆成粉红色,也有如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一样,还有那种漆成白色的木头雕花屋顶,看上去就像象牙屋顶一样。 
  在冬天,我将会看见真正的雪。母亲说,再过几个月,就是寒露季节。那时便要下雨,然后渐渐地,雨珠会变成片片白色的花瓣,那就是雪。不过没有关系,她会把我包裹在毛皮镶边的大衣里,裹得暖暖的。 
  第五天,船开始驶近天津港,黄浊的水波不时拍打着船舷,随着天津港的靠近,水波的颜色开始变深,最后变成黑糊糊的,而且,船身开始剧烈地晃动着。我觉得害怕,而且恶心。这污黑的水流,让我忆起舅母所说的:把自己的脸皮扔入大海里。那污浊的水流,那么脏,那么奥,人一沾上它,怎么还洗得干净?舅妈说过,那会砧污了我,我真怕她的话会应验。我躺在床上,惶恐地盯着水面,我发现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她只是扭头望着黑魆魆的海面发呆,我心头越发沉重和惶惑了。 
  那黑浊的水流真的改变了母亲。本来,她穿着一身中国式的孝服,可待快靠岸时,她再回到顶屋甲板的起居室时,却似完全换了个人。她描了浓浓的眉毛,各向两鬓高高地挑上去,还涂着黑眼圈,衬着那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再配着二片血红的嘴唇,显得完全是个陌生女人了。她戴着一顶棕色小毡帽,帽檐上横插着一支棕色羽毛,前额上,垂着两排整齐的刘海,远看就像一对漆器的木雕品,身上穿着一件领口上镶着直垂至腰间的白花边的棕色长裙,腰际别着一朵绢制红玫瑰。 
  这是十分犯忌的,因为,我们还在戴孝呢!但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怎么可以指责自己的母亲呢?看着她如此毫无顾忌地华服盛妆,我为她感到羞愧。 
  这时,母亲拿出一只奶油色的大纸盒递给我。“打开它!”我看见盒子上印着“英国精制各式时装·天津”。母亲只是不出声地盯着我笑:“快点呀!”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我用这只奶黄色的纸盒来贮藏信件和照片时,我还是十分困惑不解,当年,母亲在与我分隔开那么久以后,怎么会确信,我会跟着她走,而当我跟着她走时,我需要穿一身完全不同的新衣服? 
  一打开盒子,一切我的不安,为母亲感到的羞愧,顿时都消失了。盒子里,是一套崭新的粉白色的裙子,另外,还配着一双长统白丝袜、一双白皮鞋及一只白色的大绸结。 
  但是,盒子里的一切对我,都太大了一点。我的肩膀简直可以从领圈里耸出来,腰身大得可以装下两个我。可我不在乎这,她也不在乎。我扬起双臂笔直地站着,她拿出针线替我把宽大部分缝小,又用软纸塞进我的皮鞋尖。穿上这样一身新的装束,我感觉上似乎也长出了新的手和新的脚,而且,需要用一种新的步子走路。 
  不过马上母亲的脸又转得阴沉了。她叠着膝坐着,默默地眺望着越来越逼近的码头。 
  “安梅,你要准备着过一种新的生活,你会住进一幢新房子里,你将有一个新父亲,许多新的姐妹们,还有一个小弟弟。你会穿好的、吃好的,高兴吗?” 
  我只是点点头,没有做声,我想起了远在宁波的弟弟,他哭得那样伤心!我母亲戛然住口,再也不提什么有关我将面临的这个新家庭的事,因为这时铃声响了,船上的听差报告着,船已靠岸了。母亲很快地叫过搬运工,把我们两只小箱子指点给他,同时付了他们小费。她做得那么顺手,好像天天在做似的,对这一套已十分得心应手。随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只盒子,我看见里面躺着五六只死狐狸,它们张着小嘴,瞪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后面,拖着一条蓬松的尾巴。母亲却把这骇人的玩意围搭在她颈脖上,然后紧紧拉着我顺着人流下了甲板。 
  “安梅,跟上,你怎么走得这样慢!”她频频对我说。我拼命拖着双脚跟上,可我的鞋大大,使我觉得十分吃力。人群乱哄哄的,人们提着沉甸甸的柳条箱或包袱,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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