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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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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却从他话中听出,他自己都对这枚吊饰的意义有所怀疑。 

  就在去年的新年饭上,妈一共煮了十一只蟹,每人一只后还可以有个人多吃一只。那是她和我一起在唐人街上买的。我爸妈的住处,离我供职的广告公司只相隔六条马路,因此一周中,我倒有两三次,在下班后弯到他们那里去,妈总烧好一桌好菜等着我。 
  那年的中国阴历新年是周四,因此我早早地下班后,便陪着妈去采购年货了。妈七十一岁了,仍旧健步如飞,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腋下夹着只彩色塑料包,我则拖着小拖车跟在她后面。 
  每次我们在唐人街踱步时,她总要议论一番其他的中国女人。“香港太太。”那次看着两个打扮讲究,穿着貂皮黑大衣的太太走过时,她便低声嘟哝了一句。当另一个戴着手编绒线帽、穿着男式衬衣的女人走过时,她则不屑地翻翻眼睛:“广东人,乡巴佬。”而她自己,则穿着浅蓝色的化纤长裤,上面是大红的绒线衫、外罩一件小孩子穿的绿色羽绒外套——很是与众不同。她是1949年到美国的。自从1944年她从桂林战火中逃出后,她北上重庆,便在那里结识了我爸,然后他们又颠沛到上海,再从上海出逃到香港,然后从那里乘船抵达旧金山。她跋涉了好多地方。 
  她边走又边向我抱怨我们二楼的那个房客:“……真个是,甩也甩不掉他们……”早在两年前她就借口有中国亲戚来住,而要赶出他们,但那对房客就是不理会她,说他们将按期付清房租,却不会迁出:除非她的中国亲戚真的到来。从那以后,我就不得不耐着心去听妈编派那两个房客的坏话了。 
  “那个男人,每倒一次垃圾,要用那么多的垃圾口袋,这不是存心要我破费吗?” 
  那位太太,是个黄头发的、很有艺术家气质的女人,一次曾经把自个房的墙壁漆成吓人的大红和大绿。“真是太可怕了!”妈至今提起还心有余悸。“而他们一天,不知要洗上几次澡,起码要两三回,哗啦哗啦的,整天只听见水龙头淌着水!” 
  “上个礼拜,”她说着说着又来气了,“那个外帮人还诬告我,”她一律把黑头发的高加索人称外帮人,“说我将毒药拌在他家的猫食里,要毒死他们的猫。” 
  “哪只猫?”我确实见过,常有只大耳朵的雄猫跳在我家厨房窗外,对着我妈张牙舞爪。 
  “这只死猫,常在我们门口翘起尾巴拉尿,臭死了!”妈不住地怨声载道。 
  一天,我看见她提着一吊滚烫的开水,在楼道口追着那只猫。因此我怀疑她说不定真的会干这种事。但我决不能去帮别人的腔。 
  “那只猎后来到底怎么了?” 
  “它走了,不见了!”她幸灾乐祸地呵呵笑着。 
  在唐人街的斯托克顿,我们几乎逛遍了每一家水产店,寻找最新鲜的螃蟹。 
  “千万不能拣进死蟹,”妈用中国话警告着我,“连叫花子都不吃死蟹的。” 
  我用铅笔伸进蟹篓去拨弄它们,看看它们是不是生龙活虎的。其中一只蟹在挣扎时,挣断了一只脚。 
  “放回去,”妈在一边轻声暗示我,“吃缺脚蟹,在新年是不吉利的。” 
  但一个穿白制服的男人,用广东话与妈交涉着什么,妈的广东话,与她的国语一样的糟。反正,两个拉呱了半天,那只缺脚蟹连同它的断脚,一起给塞进了我们袋里。 
  “没关系,”妈自圆其说,“这只缺脚蟹是作为外快给我们的。” 
  我八岁那年,我妈请生日饭那天,也吃过一次蟹,其中一只蟹,与我建立了感情,它会顺着我的铅笔指点一路爬过来,可未及我给这个新宠物起名,妈已把它扔入锅放在水里煮了。我恐惧地盯着温度逐渐升高的大锅,清晰地听见它们在里面的挣扎声,我看见一只鲜红的蟹脚从锅盖里伸出来,我尖叫了一声。我但愿它们,没有足够的智商可以区分烫水洗澡和慢慢烫死之间的区分。 

  为了庆贺中国新年,妈特地请了她的老朋友琳达姨和龚田夫妇,不用询问,妈就知道,龚家那帮孩子准也会跟着来。他们的孩子们,我是指三十八岁的儿子文森特,他还住在自个父母家里,还有他们的女儿薇弗莱,她与我年纪相仿。文森特打电话来询问,他能否把女朋友丽莎勒姆带来。薇弗莱则说,要把她的未婚夫里奇也带来。里奇与她在一家公司做税款代理人。她还问及我爸妈那里有无录像机,因为她还要把她与前夫所生的四岁的苏珊娜也带来。万一苏珊娜坐不住了,就可以放《木偶奇遇记》给她看。同时,妈提醒我,应该把我的钢琴教师钟先生也请来:他还住在老地方。 
  所以这样的人数再加上爸妈和我,一共十一个人。可妈当时,只算了十个人的份。因为她认为苏珊娜根本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能把她算进去,至少就蟹而论,没有她的份。可妈却没考虑到,薇弗莱可不是这样想的。 
  一盘煮得通红的蟹刚端上桌,薇弗莱第一就给自家女儿挑了一只最好的饱满扎实的螃蟹。然后,又把第二好的,放在她的未婚夫里奇盘里,第三好的,则留给她自己。她做这些,内行得很。因为她早从她妈那里,学到了这套拣蟹的本事。于是,以此类推,她的母亲,自然也给丈夫,她儿子及儿子的女友,还有她自己,拣了好的螃蟹。轮到我妈,盘里还剩下四只蟹,妈把四只中看着最饱满的一只,夹给了老钟。因为他快九十岁了,完全该受到这样的尊敬。然后,她将第二好的,送到我父亲盘里。现在,盘里只剩下两只螃蟹,其中一只就是那第十一只断脚蟹。 
  妈端起那盛蟹的盘送到我跟前:“拿吧,已经凉了。” 
  我不太喜欢吃蟹。自从八岁那年,看见活生生的蟹给煮成鲜红色后,我便对蟹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但我不能拒绝妈送上来的食物,因为这通常是中国母亲表现爱的一种方式。她们对孩子的爱,通常不是表现在拥抱和亲吻上,而是坚定又不断地给他们蒸汤团,煮鸭肫干和螃蟹…… 
  我想,我应该取那只断脚蟹。然而妈却大声阻止着我。“不……不,你拣那一只。我一点都吃不下了。” 
  桌上每个人的盆里都很热闹:敲蟹壳,剥蟹肉,唯有妈面前的盘子,显得冷清清的。餐桌上唯有我注意到,妈先撬开蟹壳,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然后端着盘子进厨房去,待她再走出来时,蟹已经不见了。 
  大家吃得开心,话题也来了。 
  “素云,”琳达姨用一只蟹脚指指我妈身上的大红毛衣:“你为什么要挑这颜色?你不能穿这颜色,这显得太年轻了。” 
  妈却把这触霉头的话当补药吃。“我在开普莱尔买的,十九块钱,比自己编结的还合算。” 
  琳达姨点点头,似以这价钱,那颜色还可以忍受。随后,她又用蟹脚指指自己未来的女婿里奇,说:“哎唷,他就是不会吃中国东西。” 
  “蟹又不属中国的食物。”薇弗莱马上反唇相讥着,乖乖,那腔调还和甘五年前一样,她也以同样的腔调对我说:“你又不是像我这样的神童。” 
  琳达姨恼怒地扫了女儿一眼:“你凭什么说那不是中国菜?”接着,她又转向里奇,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为什么你将最好的部分剩下来不吃?” 
  里奇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发现,他皮肤的颜色,与他盘里的蟹很接近。在他嘻嘻傻笑时,琳达姨用筷子为他挑出橘色的蟹黄:“喏,这东西最好吃啦。” 
  薇弗莱与里奇互相扮了个鬼脸,文森特则对丽莎轻声说:“真笨!”然后吃吃地笑了。 
  龚田叔叔吸吸鼻子,开始准备讲笑话了,看得出,他暗自不知已练习了几次。“我跟女儿说,嗨,为什么会穷呢?嫁给有钱人吧。”①说着,他自己咯咯地笑得最响。然后他用肘部撞撞坐在边上的丽莎。“嗨,听懂了吗?她要与这个小伙子里奇结婚了。是我跟她说的,嫁个有钱人吧!” 
  ①里奇在英语中为rich,解释为“富有”。——译者注 
  “你的头发样子很好。”薇弗莱隔着桌子,对我说。 
  “谢谢。我的理发师大卫,通常做得很令我满意。” 
  “你意思是,你还在胡华街那家理发店做头发?”薇弗莱大惊小怪地扬起眉头,“你不害怕?” 
  我给她讲得惶恐之极,但嘴上却说:“为什么要害怕?他不错呀!” 
  “我意思是……他生活很放荡。他可能有艾滋病,可却为你理发……可能我太神经过敏了,可总让人不放心……” 

  顿时,我只觉得头发上布满了细菌。 
  “你该让我的理发师给你试试看,”薇弗莱又接着说,“劳雷先生,他的手艺可是没话说了,当然,他的收费,会让你不习惯的。” 
  我觉得受了侮辱。她总喜欢这样暗中伤人,从来就是这样。由于她是税务代理人,有时我只是简单向她打听一个有关税款的疑问,她就会弯弯绕绕搬出一大堆话。 
  “我真不愿在我的办公室外再谈这些税收问题了。这问题,必得在办公室正儿八经地商洽才是。如果我就这么着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随便与你敷衍一番,而你却把它当一回事去遵循,这是不好的。因你并没提供我你完整的材料……”言下之意,好像我存心要省掉她的这笔咨询费似的。 
  那次蟹宴上,她如此当众奚落我的头发,以显示她自己的高贵讲究,可真把我给气疯了。不行,我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恰巧我作为广告撰稿人,为她供职的那个公司写了一份广告书,但现在已三十多天了,他们却还未付给我报酬,我就以此还击她。 
  我扮出一副讥讽的微笑说:“我倒是付得起你那个劳雷先生的理发费的,不过,只要贵公司不拖延该付给我的支票。”我很高兴地看见,薇弗莱这下给我噎住了,涨得满脸通红。 
  我继续痛快地一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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