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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刻意保持着肃然起敬,我不禁要莞尔了,潘老师年纪不小,在舞坛里辈分也高,这时倒成了小潘。我放胆观察卓教授的脸容,眉毛秃落了大半,其上刷以颜色浓烈角度耸动的黑墨,这是惟一的修饰,她连口红也未涂,血色缺乏的双唇微微抿起,牵动脸颊上疲软成叠的肌肤,她的稀疏的发隙中见得到苍白的头皮,我所终于晤面的是末路穷途的谬思,老了松了放弃了,只有嘴角的法令纹还顽强地维持着昔日的张力。卓教授脱下眼镜,“让我看看你。”她说。
知道她要审视我的肉体,所以我脱下衬衫,暴露出穿了紧身衣的曲线。
她大略看了一眼,在我的脖子和膝盖的部分停驻得久了一些。
“嗯,可以再瘦个几磅,刘海儿不要,你想办法留长它。”
就是这句话,她没有再理会我的意思。我非常的失望。原以为她会当场验收舞艺,所以我自备了一张安德鲁韦伯的音碟,已经赶着练好一支两分钟的独舞。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4)
“我现在很忙,你先看我们的练习带,多看几遍。”她回身喊人去取录像带,然后就戴回眼镜,埋首在她的办公桌前,一派送客的情境。我返身告退前,她又说:“还有,找龙仔给你跳几遍,好好学。”
回到教室时我十分不确定,这莫非是录取我的意思?潦草得令人无法置信。一个中年女人追上前来,递给我一盘录像带。“你不要管背景音乐,编曲老师说他还要思考,所以暂时只是简单的旋律。”女人交代着,她又送上一个夹板,上面是一叠复杂的文件,“我们舞团要签约,请你先好好读一遍,签了就不能后悔哟。”
语气是柔和的,但是她的双眼透露了一丝锐利之色,这个矮小的中年女人以超乎常理的力气握住了文件,她这时正细细瞧着我,瞧着我并且不放弃夹板,像是弥补着卓教授的错误一般地打量,隐隐使劲中,尴尬逼成了我满脸的坚决之色,她放了手,我的肘子撞击右胁,手中紧握着那叠合约书。
“好的。”我说,将合约书抱在胸口,我费尽了力气才压抑住满腔爆炸般的呐喊,不后悔,不后悔!
女人自行介绍,她姓许,是卓教授的秘书,她接连说明了练舞的时间表,从明天开始就要加入紧凑的课程,而眼前我还有个请辞不易的工作。因为住所并没有录像机,我向许秘书情商就在教室里看录像带,她帮我开启机器,我席地坐在教室边缘看带子。
整卷练习带趋向沉闷,都是一些循环的基础练习,好像蓄意要将舞者的深厚经验连根刨除一样,衬乐也只是简单的键盘音符,屏幕中舞影交错,配上那样近乎空洞的音乐,有时长长一整段音符消失无踪,连舞者也凝静如松,我反复切按送带钮,肢体复活在死寂中,我无限量加大音钮,又震惊于暴跳而出的一段琴音,忙乱地调整遥控器,我狼狈地一瞥左右。
所幸舞者们悉数离去了,只剩下一两个办公人员,有人开始拖地,我见到龙仔还没有要走的迹象,他远远席地坐在教室的另一端,什么也不做,就是屈膝坐着,因此特别引我留意,应该形容那是耐心还是呆滞?当他静坐时,几乎完全没有表情。
卓教授熄灯出了办公室,万分的机灵在龙仔脸上点燃,他爬起身来,卓教授瞥了我一眼便迎向龙仔,两人并肩步出玄关,卓教授显然懂得手语,只见两双手掌如燕翻飞,渐飞渐远,龙仔推开帘门时,卓教授的手就巧妙地栖落在龙仔结实的脖颈上。
帘外是漆黑的夜,我在最末的灯光所及之处,又见到了活泼但是沉静的手语缤纷,卓教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仔一仰头笑了。
他连笑起来,都没有声音。
我猛然想起来,应该找龙仔约时间帮我示范舞步,他的背影和卓教授一起就要隐没在深深的夜幕中,我才要开口喊他又作罢,茫然来到窗口,正好见到龙仔的亮白色上衣在漆黑中最后一现又消失,如同幽静潭水中乍然闪动的一片鳞光,帘外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奇怪的错觉,我依稀见到夜色中一圈一圈荡漾开的浓黑色的无声波澜。
长久以来凭着印象,总以为卓教授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进入舞团之后我才明了,那是我还不够了解她,对于卓教授,应该用无法相处来形容。
半途加入舞团,我的前几天适应得格外辛苦,舞衣不对,发髻不对,脚位不行,手位不行,连别人的名字也呼错频频,卓教授将这一切归咎于我的迟到,紧张的折磨从此揭幕,只要我们一练舞,卓教授的火气就开始滋长,我的犯错或是迟疑更加为她火上添油,所以我总
是保留着一丝眼角观察卓教授。我留意着她的右手。
卓教授的右手永远夹着一根香烟,像是恒久长在枝头上一个冒火的水果,越是留意着她我越不能避免出错,一个踩步失误,我迅速瞥见她夹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拗,我本能地抱住头脸,从指缝望出去,卓教授强忍住了,她掩饰性地抽上一口烟,但是烟身已经折弯,在她愤怒紧绷的指节间颤颤巍巍。
所以我总是尽其可能靠在龙仔身边,期望着他高大的身影的遮蔽。
虽然负责为我临时恶补,龙仔并不怎么刻意提携我,没有听觉的他在舞蹈中是一座孤岛,视线是他惟一的联外桥梁,他只看卓教授。
时而察言观色,时而抱头求生,这种惨况让我联想起了我的初中生活。如果记忆能串连成一部电影,那么在我十三岁时曾经有过如此一截色彩辉煌的片段。那一年我小学毕业,方才铰去了心爱的长辫子,爸爸带着我远赴台中,说是去旅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火车上那两个钟头,爸爸是那样不时地握住我的手,捏紧了,甚至牵引至他的眉睫,像是要以我的手覆住他的眼一般,但是他又放开,他望向车窗外的容颜看起来那么滋味杂陈,就这样一路无语,我们抵达了那个陌生的城市,期待中的游历变得非常诡异,我随着爸爸不停地采买、采买,衣服鞋袜甚至棉被肥皂脸盆,那夜在旅馆里我曾数度惊醒,每次都见到黑暗中的爸爸,静静坐在床畔俯看着我,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分清那到底是梦是真,或是后来我自己添加进去的想象,但在那夜爸爸的脸容取代了往后我对他的所有印象,我感觉在那漆黑中,见到的是一种非生物的奇异的光。
原来旅行只是托辞,爸爸带我注册,进入一家十分昂贵的贵族女校,他陪着我打点好宿舍里的一概用品,留下了丰厚的零用金,留下了我。
那是爸爸为我作的决定,离家一百里,全新的繁华的开阔的世界。
我一度非常喜欢那所女子中学,不只因为那里半数的女孩都练钢琴,不只因为举目皆是富家女的那种虚荣感,只是我获准加入了舞蹈实验班,功课之外还能继续进修古典芭蕾,如同来自天庭的祝福,每当晚上用餐完毕,我穿过学校逸风楼长长的回廊,两边是绵连不断的琴房,一路从贝尔、德布西听到肖邦,走起路来都像是撒开狐步一般。进入舞房前我总是先爬上钟楼,琴音缭绕中那楼顶的夜风特别清新,在那里我曾经陷入深深的少年感动,那是临风展翅的壮情,仿佛辽阔的世界就要伏拜在眼前,少年的我许愿要不停地不停地练舞,直到跳上了世界的顶端。
我的巴洛克宫廷风格的女校生涯只维持了两个多星期,老俺公勒令我即刻回家乡。
老俺公是我的祖父,按照家乡的习惯,我们整个家族不分辈分都喊他俺公,那时他已经满了九十岁,小时候听他忆及早年,竟还是清朝旧事,他常常向我描述那个远在泉州的陌生故居,我之所以听上千遍也不厌倦,其实是因为儿童式的健忘,但总之老俺公特别喜欢我,他坚持要我回家,照例爸爸听从了他。
我是个摇摇球被甩到了极端又猛抽回头,静待在家里,直到爸爸和俺公抗战结束,我重新注册上国中时,已经比其他同学晚了五十多天。永远告别那所美丽的女校,我的内心无暇培养悲怆感,一连串旋风式的解释、介绍和补救,迫着我追赶失去开头的学业,在艰苦中,英文勉强跟上了,我的数学却是永远的回天乏术。真正糟糕的,是功课之外更巨大的连锁效应,入学太迟,生性又退怯,我在课堂上犹如鸭子听雷但羞于启齿,在课堂外切不进同学的交际却又疏于表达,终至诸事不宜。我是一个静默得像影子的十三岁少女,惨绿的形象始终没能平反,三年如一日,上课时分秒等待下课钟声,下课时匆匆藏进学校的杜鹃花园里,手中紧紧握着我的小药瓶,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的掌心永远冒着汗。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5)
如今再回想那段岁月,只觉得愚蠢极了。我渐渐明白,青春期的辛苦并不能完全推诿在延迟入学,我的性情应该负更大的责任,只是不免又想,才那么樨嫩的一个少女,在天性的完成上还大有未竟之处,我的性情造成了我的窘境,孤单的境遇又不断添进养成了后来的我,这是两条交缠的锁链,绑缚出了我的二十八岁,察言观色,抱头求生,挥汗如雨,拼着命追赶同侪的舞步。
我很快就察觉了我的格格不入。首先,我是所有舞者中最年长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卓教授刻意压低了舞群的年龄,除了我之外整体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三岁,不论在体魄上、言谈间、思维与生活方面我都不同于这群E世代舞者;而且舞团中只有我一个是外路人,其他团员要不是从舞蹈系借调而来的学生,就是一路跳上来的剧场明星。
这几年的上班生涯,虽然我努力维持着与舞坛的关系,但毕竟不同于学生时代那样大量的练习,事实上我的舞蹈梦早已呈半休眠状态了,却又复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