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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把姥姥做成标本。”她说,“癌细胞都转移到神经系统了,还那么有力气,静脉末梢水肿,医生叫她不要喝咖啡,她喝着喝着就喝好了,我去医院看护过她,最糟的时候,医生要给她插气管,差点没给她掐死,给她上IPPB她也不要,膈膜离轨都瘫掉了,给她胸腔引流,还要哄得像小婴儿一样。”
“什么IPPB?你怎么懂这么多?”我不禁问。
“废言。”荣恩说,“我是念护专的啊。”
“不是说你念国剧吗?”
“早就不念了,没前途。”荣恩又开始吃烤鸡,“我后来就去念护专,还兼差做特别看护,只是护专没念完,幸好那时候没碰过姥姥这种病人,不然她没死我都先气死。”
“不要开口闭口都是这个字。”我训诫她,谈到卓教授的病,死这个字眼听起来特别刺耳。
“有什么不能讲的?那么老,又那么病,她还不该死吗?”荣恩撕着鸡翅这么说,眼前的她,是我从来不熟悉的荣恩。
“特别看护很好赚,我好多同学到现在都在做。”荣恩瞧着舞池,这么心不在焉地说。
“看护那些末期的病人特别好赚,”荣恩再说,“但是要看运气,那种呼天抢地的都很难伺候,我特别喜欢昏睡的那种,很乖,也够安静,像是洋娃娃,比较丑就是了。”
那是很需要爱的工作吧?对于自诩充满了爱的荣恩,该是合适的吧?
荣恩又说了:“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很倒霉,本来就没希望了,还要帮他们拼命延长寿命,有什么意思?有时候站在那种植物人床边,我就觉得,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那些泪汪汪的亲人到底希望怎样?其实他们心里也真的那么想,要在医院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种希望病人快点死的感觉,只是没有人说得出口,因为说出来的感觉很不好,很没良心,他们对良心的爱,比对病人的爱还要多。明明很单纯的事,只要拔个插头,或是换一支针管,病人的痛苦就结束了,永远结束你了解吗?但是那需要很多的爱,没有人做得到,他们脆弱。”
我差点被鸡胸肉噎着了喉咙,我喝了大量的温水。
荣恩大刀阔斧地拆解整只烤鸡,我再递给她一只餐叉。
“那后来呢?”我问她。
“什么后来?”
“怎么没念完护专?”
“喔,我被退学了。”荣恩清脆地扭断烤鸡的小腿,她拍了拍手掌上的肉屑,说:“我照顾的植物人,死亡率太高。”
荣恩其实是在说谎,我希望是这样。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1)
散场时克里夫送我和荣恩回家,坐在轿车后座,克里夫漂亮的后脑勺就在眼前,往后的两个月,这个蓝泡泡头将是我最亲近的伴侣,荣恩坐在驾驶座旁,自始至终,她都紧紧握着克里夫的右手。
车子上了复兴南路,却转往相反的去向,荣恩哗一声欢呼起来。“我们去Party。”克里夫说,他给音响换上一片非常轻柔的演奏曲。
只见车子一路望北而行,大家又聊了起来,我们聊到了卓教授的知觉训练课程,荣恩开始笑个不停,“姥姥可以去做催眠秀。”她说。
我却想起了一件事。“说真的,有谁记得在母胎里的感觉?”
“我记得。”克里夫很认真地点点头,打个方向灯,他说,“我真的记得。”
“你跟你母亲的关系一定很好。”我说,心里面不失羡慕。
“我不知道,我妈妈生我,就死了。”
“难产。”荣恩解释说。
“噢。”我问克里夫,“在母胎里,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拥抱。”他说。
好温柔的感觉。我并不擅长说温柔的话,可能是车内音乐太柔美的关系,这时我源源不绝地说:“我不记得母胎的感觉,但是有时候我想象,那是一种安全的感觉,有一个人在那里,什么都为着你,总是等着你,给你温暖和满足,从来也不拒绝你……”我已经词不达意了。车中这音乐怎么如此动人?
“这样说起来,便利超市更像我妈。”荣恩颇为烦闷地说。
三个人都静默了下来,沿路的繁灯闪烁一道一道映入车窗,勾起了一些朦胧的往事,我所能回想起最早的时光,大约是两岁多吧,那时候有谁拥抱着我?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努力的追索之下,却意外地记起那张孤零零、硬邦邦的藤制婴儿床,栏架上还绽裂出几道扎人的藤丝,我天长地久地被弃置在其中,偶尔姊姊的脸出现在婴儿床上方,是那么吃惊的表情。
回忆又跳接到了七八岁的光阴,姑姑那么严厉地望着我,她这么说:“要怪就怪你自己
,你妈妈没错,是你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始终单身的姑姑算是我的保姆。
记忆又转到了一个梦境,从小常常做的一个梦,梦里面什么都是灰色的,衣服灰,天灰,草也灰,每次的梦境都一样,我走在一条灰色的石板路上,路旁很远的地方,有几栋教堂并列在一起,都是灰色的金字塔,梦中的我边走边想着,既然是金字塔,那么我怎么确定它们是教堂?但是在梦里面人变得很固执,我知道它们就是。七座灰色的金字塔,我知道它们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封锁以一道密码,梦里面的我想尽方法,也没办法开启它。
然后我就想起了龙仔,这时候他去了哪里?他想着什么?他真的不再回来了吗?那么为什么连一个道别也不给我?
或者他根本没那么在乎我?他只在乎舞蹈吧?我想起了他那对清亮的眼睛,我来不及真的看进去他的舞蹈,只记得他的双眼,无言地望着我,那里面是一片神秘花园,也封锁以一道无法破解的密码,他的世界没有入口,我没办法碰触他。
最后我哀叫着说:“天哪,这是什么音乐?”
“MarkKnopfler的LongRoad。”克里夫回答,他边开车,边抛给我一个CD封壳。
才准备细细打量这片音碟,克里夫就停了车,我往窗外看出去,哪来的派对?一片黑暗,一片空旷,一片荒凉,才十几分钟的车程,难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台北?
下了车我就认出来,这里是松山机场的后巷,飞机落地前呼啸从头顶划过的地方,以前也曾经来过此地。这时候已有几辆车停在小路旁,一群人都翘首等着飞机降落。
克里夫顶着我和荣恩攀过机场铁丝篱,他也纵身翻过来,躺在草地上,我们仰天望着污浊的夜空。
“好棒的草原。”荣恩笑嘻嘻说。
“荣恩,这不是草原,这是机场。”我提醒她。
“好棒的草原。”荣恩又说了一次,她央求着克里夫,“再说嘛,再说草原的事嘛。”
克里夫显得意兴阑珊,在荣恩的缠弄下,他零零碎碎地叙述了一些草原风光,风吹过大麦田,麦子都熟了,耕耘机轰隆隆碾过田野,半个小时才回一次头,咖啡色的野兔子四处奔逃,银色的风车排成一整列,大风来的时候,风车吱嘎响,一整群云雀都飞离了地面……
“还有知更鸟,快点,快点说知更鸟的事。”荣恩催促着他。
“好,知更鸟的草——”
“巢。”荣恩纠正他。
“巢,有蛋在知更鸟的巢,都是蓝色的,一点一点的蓝色,很小的,我们不要打破它。”
“不打破它。”荣恩附和。
“有彩色的石头在小河,你拿出来,就不是彩色了,你再放回去,它们是宝石……我不记得了。”克里夫说,隔躺着荣恩,我见不到他的神情,但从声音里面,我听出了一些落寞。
“唉。”荣恩心满意足。
转过头向我,荣恩问:“阿芳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在想龙仔,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
“那你叩他啊。”荣恩说。
“龙仔有叩机?”
“当然有,”荣恩答道,“他不能讲电话,要跟龙仔通讯都是用叩机,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龙仔从没告诉过我?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2)
“这什么时代了,大家都有叩机。”荣恩说着秀出了她腰际的呼叫器。
“我没有。”克里夫说。
“拜托,你用大哥大。”荣恩反驳他。
“大哥大不好,呼叫器也不好。”克里夫拿出他的手机,远远抛向草地。“它们都是给寂寞的人的,我不要大哥大。”
“那给我。”荣恩跑去捡了回来,她又躺下。
“为什么说呼叫器是给寂寞的人用的?”我问克里夫,并不是不懂,我很想听他说话。
“因为这是一个寂寞的世界,我们说话,我们做事,都是在——在——”克里夫双手齐挥,他找不到中文的辞令,就改用英文说:“Reachingouttosomebody,你懂吗?告诉别人,嘿,我在这里,嘿,不要不知道我,大哥大和呼叫器,我们用它们,想要去碰到别人,我们要停止寂寞,我不寂寞,我不要大哥大。”
虽然是破碎的中文,我听出了很完整的感伤。
“你别理他,他最近在听TomWaits的专辑。”荣恩说。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方才车中的音乐,一些温柔,一些感伤的情调充盈在心中,克里夫说得非常好,我们的辛苦和挣扎,不就是想要伸出臂膀,触及到世界的中心,跟什么重要的对象抱个满怀?但是这拥挤、这嘈杂,有谁能知道?又有谁能在乎这一丁点细小的声音?
铁篱外面的人喧哗了起来,一架飞机出现在远方的夜空。
像一颗明亮的星子,逐渐扩大成了两颗,翼灯清晰可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