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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是劝又是让,又是说又是笑,坠儿一边帮腔,两个小厮急的抓耳挠腮,眼看着先生把一锅菜肉吃了大半方才罢休。一时我也吃了,坠儿自去撵着两个小厮收拾家伙,我扶先生往躺椅上坐下,从小罐子里取茶叶浓浓泡了杯,先生捧在手里不急着喝,微微笑道:“好久没吃的这么舒坦了,难为我们芳儿辛苦张罗。”我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看先生略带青黄的脸色泛出红晕,嘴唇也微微见着油光,心里着实欢喜。这两年来先生一直失眠,总要借酒才能入睡,每每自斟自饮到酩酊大醉,眼看着人就虚弱了下去。我心里着急,寻思着给先生换换口味,若是家常炒菜,先生一定又要喝酒,也吃不下饭食去。若吃锅子,又总是些野鸡羊肉什么上火的东西,晚间更是睡不好,鱼头豆腐汤又吃的太频繁,碳炉烤肉怕是脏,思来想去惟有米线是个主意,有汤有菜又有主食,吃多了也不会积食,趁热乎吃下去全身都暖和。去年秋天在二婶那里吃了一次,觉着好,遂讨要了一些放在小厨房。昨晚想起要用,特意拿小排骨和鸡架子小火熬了一夜的骨汤,加了鲍鱼海参墨鱼之类海产调味,又试着放了些甘草桂圆党参枸杞,再拿鸡茸和肉馅儿挤成丸子下再里面,终是把这米线派上了用场。
先生见我一旁傻笑,也乐了,拿手指刮了下我的鼻子,问:“丫头想什么呢?”我笑得更狠:“芳儿高兴嘛。”先生含笑,拿手按着肚子说:“老苏当日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今日我这大肚皮盛的是什么,芳儿可愿猜猜?”我想了想:“可是一肚皮的受用?”先生摇头,我又想想:“可是一肚皮的满意?”先生笑着摇头,我也笑着说道:“只怕先生是撑了一肚皮的后悔,悔不该一时贪鲜,喝了那些个汤水,现在胀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先生大笑,轻轻拍着扶手:“还是芳儿知我心意。”我也跟着笑,只掩着口不愿放声而已。
先生自椅上站起身来,沿方砖踱步,我起身立在书桌旁,听先生边走边说:“记得当年我还在扬州随父亲读书时,家里请的教书先生最是老夫子,念起书来兀自摇头晃脑句读不清,打起手扳来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对饭食更是挑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别扭。我和大哥开始是怕,后来是烦,两个人想着法子整治先生。一次中午吃鱼,先生一个人吃了整条,只留鱼头鱼尾给我们,还正经八百的教训我们做事要有头有尾,不可暴殄天物。大哥于是吃了几颗蓖麻子,抱着肚子疼的满地打滚,我趁机说中午吃的鱼是剧毒河豚,吃的越多毒发的越快。先生听了登时脸色发青,强撑说我是无稽之谈,背手慢悠悠的踱步回后堂,其实一个人偷偷溜到厕所,自己舀了粪汤强挣着灌下,翻江倒海的上吐下泻,怕是连黄胆水都出来了,还是怕死,又提了井水抱着桶狂饮了一番,足足折腾得三天没下来床。我和大哥拔墙头看着笑得喘不过气,后来给我们老爷子知道了这事儿,拖过来拿藤条臭揍了一通,逼着我俩去给先生道歉。等亲眼见着先生那副模样,老爷子自己却也掌不住噗嗤一乐,更把先生气的个天昏地暗,当时就口吐白沫辞师不做了,临走时还愤愤瞪着我和大哥说‘竖子不可教也’。”
先生边说边乐的出声,手捻着胡须笑着眯缝起眼。我在先生身边七年,见惯了他泰山崩于前而气色不变,今日这般的欢喜模样也绝少看见,心里略松了些,接言道:“芳儿还以为天下没有比我们先生更正人君子的正人君子了,没想到这君子小时候也这样顽劣,真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先生也不看我,自言道:“一晃也有十多年了,斗转星移早已改换了人间了。好多事儿还以为早忘了,今天想起来,却还如历历在目一般。”说着缓缓放慢了脚步,负手微微叹息,眉间似有不堪回首之伤痛,抬头远望着那幅“归去来兮”竟渐渐凝住了眼神,神思恍惚如魇住一般。
伍先生4
我一旁看着看着,不由心生酸楚。先生这一年来时常这样神伤,一个人不言不语的入定住,有时眼角还会克制不住的落下泪来。每每想唤醒了他,又伤感此时先生这般憔悴模样,想劝几句,又不知这话儿该从何说起,若由着他这样回忆下去,待情不能自禁时必又要借酒麻痹了去,眼看着先生的身子骨就这么一天天的坏了下去,我心里如烟熏火燎一般疼痛,却又无力襄助无以解忧,只觉浑身疲软劳乏打心眼儿里往外的烦闷。
眼看着此时先生又往书架寻酒,一横心疾步上前,挡在头里说道:“芳儿恳请先生爱惜身体,别再喝那劳什子的黄汤了,您已经比年前瘦了好些,要再这么下去,只怕您……”一时泪噎在喉哽咽难言,抬头看见先生的手已碰在酒壶上,一咬牙拨开先生将酒壶抢在手里,急走开几步背对着,不管不顾说道:“这穿肠毒药能让先生一时痛快,可也能要了先生的性命。芳儿知道先生这是心里苦,可再苦再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您现在哪怕再难过再伤心也都无济于事,何苦这样跟自己个儿过不去!这七年里芳儿一旁看着先生煎熬,心里也不好受,总想着若能替先生分担些苦楚就好了,可见先生这样不爱惜性命,更是叫芳儿痛心!先生,您若是这么舍了芳儿去,芳儿日后还能有何人可靠,何人可依!”
一口气说完泪如雨下,抱着酒壶伤心的只想作声,手指狠狠的抓着冰凉的白瓷壶把儿,只不能将这壶搓圆压扁了才好。身后先生一直未言声,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我一人啜泣声音,虽有心忍住不哭,却好像有只手死死的攥住了心窝,又是酸又是痛,克制不住的抽泣,几不成声。
隐约觉得有只温暖的手落在额头,又有只手从我怀里想取开酒壶,我只牢牢抱着不肯放手,气恨恨的扭过脸去,头顶听着有人轻叹,先生声音悠悠响起:“记得芳儿小时候就很少哭闹,第一次哭是因为给我纳的一双鞋底被碉埔嘲笑针脚大。还有一次是因为辛苦摘下的枸杞被鸟儿一抢而空,没的给我泡茶用。第三次就是今儿这次,也是我见过芳儿哭的最伤心的一次,看看,哭得胭脂都化了。”我抽抽鼻子还是不抬头,看见先生从袖筒里拿出手帕,像小时候一样捏着鼻子让我醒,我有意不理会,先生举着手帕只不挪开,捏的我出气儿都困难,我悔不过,老大不客气狠狠清了清鼻子,还嫌不过瘾,又扯过先生的袖子擦眼泪,顺道儿把口水也擦了擦,伸手把鼻涕抹在另一只袖子上,方觉着稍稍满意了些。
先生站着不动任我出气,见我愤愤的抬头看他,笑着说:“芳儿可是在圈地吗?”我气道:“要圈也圈些肥美良田,这瘦田荒地的谁稀罕圈去。”先生大笑:“我这亩瘦田虽只能种种麸皮半空子,若赶上雷公发脾气也是一样要弄饥荒的。”我被逗得有些松懈,可还绷着脸说:“雷公下雨还不是为了瘦田好,只怕再多的雨水也润不透那老碱地。”说着又觉伤心,眼泪在眶里打转,先生赶忙半蹲下腰替我擦眼泪,偏偏还是那块粘了鼻涕的,擦得我横一道竖一道的鼻涕,先生看我气得都忘了再哭,抚掌笑着:“芳儿这下可真有了雷公样儿了。”
坠儿闻声早打进洗脸水来,双手捧着跪下举高脸盆,我摘去手钏耳环汲水清洗,先生取出块未拆封的香胰子给我使用,我接在手里,洗着洗着觉得气味儿熟悉,竟像是那人用惯了的薄荷味道,心下一动,忙埋头只做无知觉状,仔仔细细把胭脂残粉洗个干净。
先生里屋有面圆铜镜,坠儿取来放在桌上,又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润肤的香乳给我抹匀,先生站在一旁看着,迈步走到书橱前,从下手处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包,笑吟吟的放在我面前,txtsk边解开边说:“这是早先闲暇时候自制的七白粉和桃花乌鸡膏,比芳儿现在用的法兰西粉也不差什么,只用着更干净匀称些。还有这管描眉的黛笔,还是上次和二爷赌酒赢回来的,颜色自是极好的,比纯绛色的眉笔更提精神。”
我依言用了,果然粉色透亮,胭脂浓淡适中,镜中看着人气色一新。再用那黛笔,轻轻描一描眉梢已显远山姿态,不是常见的纯黑,乃是淡淡的灰黑色,夹带着亮粉一般闪闪如星。坠儿一边看着叫好,说姑娘这一捣持,一下子从花木兰变成了病西施了。我轻啐开她,起身给先生看,先生也说是好,又用黛笔给我眉心中描了一绺颦纹,笑说:“这下真真是个捧心西子了。”我微臊了,扭开头去瞧镜中人,只见人影绰约间粉面含羞眉梢有情,目光清亮如朗月,点点樱桃口含笑,竟一扫先前的勃勃英气,多了些汉家柔媚女儿姿态。
我看得满意,转脸朝着先生笑道:“先生真真完人,小女儿家的脂粉经先生手造出来,也如此不同凡响。”先生笑说:“本来这些就是游戏用,芳儿若喜欢,以后经常做些给你妆容可好?”我还没及拜谢,一边坠儿早插烛也似的拜下去,口称道:“那请先生也教坠儿做些,以后好伺候我们姑娘用。”我笑骂:“你这小蹄子,明明是自己想要,偏把我推在前面作幌子。”先生不以为然,只说:“女子爱美本是天性,这脸面上的功夫可不比其他,天姿国色也是非好脂粉不足以烘托的。”一时应允,坠儿欢喜不已,又见先生皂白袖口点点着污,忙殷勤着去寻了件干净衣裳,伺候先生着换下长袍。
待重新坐下来,一转眼看见书桌上还摆着那只白瓷酒壶,见我瞪视,先生自失的一笑,起身折了一枝腊梅插在壶里,随手放在中堂条案上,只做花瓶供奉。我这才罢休,暗自坏笑着拿起书本,嘴里说道:“赶明儿去白云观参拜,芳儿也去寻个牛鼻子道人问问,听闻道家不忌荤酒,只不知是否也像我们先生这样,不用净瓶插杨柳,反取腊梅供酒香呢?”
先生笑笑,手按书本,也不翻开,只一边微微摸索着封皮锐角,一边笑着说:“释教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