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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家的通身微颤,却是须臾间镇定下来,冲我轻声说道:“姑娘明鉴,老奴方才不慎扭伤了手腕,不便书写,可否请珠姨娘代笔?”
我狠狠嗤笑一声,见知音一旁不敢动,自往她手中托盘上取过口供,在手中展开抖了一抖:“大娘虽是汉籍,却能写得一手好国语,实在难得。即是有伤不便书写,不若就由芳儿来替大娘治伤,请大娘将手伸出来如何?”
绣禧4
范大家的两手捻着袍边儿,低头久久不言,我见她额角隐隐生汗,知是已露败相,索性把心一紧,逼近身前继续说道:“大娘为何半天不肯相告,许是怕芳儿医术不好弄砸了差事?请大娘只管放心讲来,芳儿跟随伍先生学习医术,如今也算小有成就,今日也绝不能叫大娘为难的。”
范大家的见我逼近,不由后退一步,又退了一步,口中讷讷说着:“老奴不过小伤,岂敢劳动姑娘诊治。”
玛法自开牙建府之日立下规矩,府中尊满语为国语,凡买卖契约官用文书,一律要用满汉两种文字誊写,其间若有出入,以满语为准。仆奴之中凡八旗子弟均可学国语,并于日常使用。汉籍者亦可学习国语,但不得用于日间交谈,更不得私自外传。这范大家的虽是老太太的陪嫁,却是汉民出身不擅国语,这篇口供足有五页,要我以国语记录尚需个把时辰,奈何是这范大家的,从我离开西院儿到此时不过两三个时辰,要查检捉捕押送审讯做供根本不够辰光,她们显是早有预谋,事先已备下了这份栽赃口供,只要接生婆子在上面画押就可,而绣禧的那纸口供极可能是在画押之时被绣禧反抗撕烂了,所以如今不得而见。我此时要范大家的当场书写,就是看穿了她没有国语书写的能耐,显是在伪证作假蓄意诬陷!
我见她尴尬,知道火候已到,此刻若不把握,就有功败垂成之险。暗自整理仪容,转身走向二婶,冲着她露齿一笑道:“二婶您瞧,大娘信我不过呢。芳儿略通医术二婶您可是知道的,想那日齐兰珠剪纸划伤了手,想拿块香胰子去洗,幸好被我阻止住了,不叫粘水,给她上了些白药,没两天就好得疤痕也不见了。”
说着说着身近案前,将语音刻意压低,微弱几若耳语:“二婶可知,这薄荷味儿的胰子最是性烈,寻常清洗虽是极好的,但若是用错了地方,那可是能痛伤筋动骨一般啊……”
听我这话二婶先是低头一愣,继而面色一紧,待再抬眼望向我时,眉宇间隐约阴晴不定,嘴角虽是依旧上翘,像是想笑,眼神里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张惶,仿佛还有丝黯淡一闪而过,继而怒火蒸腾,灼灼逼人,一时间仿佛七情六欲统统涌在眼底,却在转眼间如北风卷地统统收敛不见,空留下两汪黑白分明全无情感的眸子,于上首处静静俯视着我,趁着灯火望去,她的眉梢眼角,粉颊朱唇,香腮鬓边,无不是香的艳的,整个人端坐椅中,依旧是春风拂槛一般婀娜娇媚,却在恍恍惚惚之间,自里而外,幽幽逼出一股刺人的寒意来。
待到此刻心知火候已至,我方微微福下身去,低头不再言语,自颤着手去摞鬓边散发,不小心触动袖中绢鼠,一阵绞痛翻涌上来。斗室之中死寂一般的,连喘息之声亦不可闻,范大娘领着知音站在一边,两人皆是面色灰白发髻低垂,额前一片晶亮,早已渗出汗珠来。
此刻此时,此情此景,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属多余,该说的都说了该办的都办了,早已是子敲盘上卒过界河,孰进孰退皆是维谷了。绣禧绣禧,果然如你托梦所言,自打我将你送去照看碧桃之日起,心底早已料知会有今时今日如此局面,到如今以斧声灯影系关名节之事相要挟,其间夜潜西院鼎力襄助,请动景嬷嬷临危助产,与范大娘当场对峙,一步一步看似无端,实则一早已有定数,只不过我自己始终不肯堪破了去,绣禧绣禧,我不是不知此中利害不可度测,也曾想过脱身需快作壁上观,只不过此生早已深陷世俗,纠缠于执念贪欲,□凡胎如是所见如有所闻,历经冷暖跋涉人心,却终究放不下一个“情”字了得。
心口酸痛难抑,隔袖暗摸着腕上那串珊瑚手珠,龙广海,可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凡事自有天命,俗世之人但求凭心作为而已,今日芳儿已是做到了,只不过芳儿的这颗心,却从未有过一日如此时此刻,如此痛彻,如此困惑。
也不知多了多久,忽闻头顶传来二婶一声轻笑,声音虽说不大,却如暗夜打闪般,振得满室人等都是一惊:“说了这半天的话,我也听出来了,今日是范大家的办事不利,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给办得七零八落,事体不清!亏得还是府里使老了的奴才,这要是传扬出去,怕不给人笑掉大牙才怪呢!”
范大娘一听这话,吓得登时通身一颤,登时就要扑倒谢罪,却见二婶把手一摆,紧接着又说道:“今儿的事儿虽说是桩小官司,却多亏有你们芳姑娘一旁看的清爽,才算替你这老货保全了脸面,即是要磕头,只管给你们姑娘去磕,我可不受这没来由的礼数。”
一句话说得范大娘急急就要转身施礼,我赶忙几步上前俯身一把拉住,范大娘一身宝蓝弹棉夹袄,此时早已被重汗湿透,原先刀裁也般的鬓角早已蓬乱,兀自粘着几缕额前碎发,逼近身前看时,两颊早已是脂粉消融,透漏出蜡黄的本色来。我也不多打量,只把头微微向上首,冲着二婶轻声说道:“二婶通达之人,自是知道芳儿性子粗鄙口不择言,方才若有开罪之处,均属无心之言,还请二婶和范大娘莫要见怪才是……”
说着说着口气不由一软:“芳儿只求能将绣禧接回,其余情事原本事不关己不挂心上,还望二婶开恩成全……”
不知何处一阵风起,吹动四角灯柱火光摇曳,直晃得斗室中一时忽明忽暗,人影憧憧,却见二婶抬头竟是一笑,那紫茉莉色的嘴唇弯出饱饱一道小弧,还是从前那般明艳动人,映衬的一排莹白贝齿灯下隐隐闪现:“难得芳儿如此重情,又心细如发,不愧是识文断字儿的读书人。这么着吧,如今这里一团乱七八糟,这地方又阴潮,芳儿你就先回去歇着,稍后等我料理得了这里,自然会给你个交待的……”
我心中格登一下,抬起头来盯视二婶,努力平缓着语调,拣着字儿说道:“请恕芳儿冒失,绣禧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如今屋里缺短人手,正是用着她的时候,请二婶容我现在就将绣禧带回去,也省得留在这里给您添乱……”
一阵风来无所影去无所踪,斗室内重复灯火通明,二婶一身艳色翘足高坐灯下,全不顾身后那些眩亮的火苗,放肆的在她如歌如诉的眉间深深投下一片冰冷的白色,那样浓厚的,焦灼的,直要给那些绽芳吐蕊的脂粉,并刀如水的云鬓边,莹润皎洁的额际,纷纷涂抹上层苍老的灰尘,仿佛惠庵堂前供奉的那尊泥金王母,这样安稳的,纹丝不动的,面无表情的距于上首,世人皆道无悲无喜的圣洁,只不过在我眼中,却依旧是牢牢笼着那层,彻骨彻心的寒冷。
只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凝视着我,眼波如海深沉难测,仿佛雷雨将至前暗压天际的黑云一般,夹杂电闪雷鸣的耀眼轰鸣,又仿佛藏在背荫的泉眼,任凭水面飘着落英风信,奈何水面下却是暗泉幽咽,喷绝在即。
那片烛光越发灼眼,她的眉眼鼻在一片白茫茫中渐渐分辨不清,唯有那弯紫茉莉的艳色越发醒目,仿佛正在一点点的,享受着的,残忍的,缓缓渗出一抹阴沉的笑意。
胸口仿佛被这抹笑意狠狠剐了一下,后脖颈霎时炸开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直直扎进脊骨里,脑海一片空白,僵立当场全无招架,刚想用手去遮眼睛,却听见二婶的声音如片薄刃,悄然无声的滑过心间,起初还不觉得痛,只空留下一道冰凉的血迹:“怕是不能如芳儿所愿了,因为绣禧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业已投缳自尽了。”
迷离只在一瞬间,霎时刀口乍崩血珠四溅,一瓣心叶随着那句话破裂开来,直直沉坠下去,仿佛落在腹中时牵动胸肺,激将开满抔的怨恨。我只觉眼前一黑,一手向前扶住书案,不顾耳边乌云珠惊呼声音,狠命从满喉血腥中剥离出声音说道:“二婶治家果然决绝,不愧我满洲女儿本色,却不知绣禧清白之身,为何却要受此极刑!”
二婶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响起,几若不可闻:“绣禧走的心甘情愿,没人给她施什么极刑……哼,其实芳儿心里最是清楚,要她性命的并非是我,乃是她那形影不离,珍同姐妹,不惜殒身相报的主子,咱们的好芳儿!”
一口腥甜再压不住,一口喷在案头素白纸笺上,眼前晕眩不可分辨,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向前一扑,再无知觉了。
景嬷嬷1
清康熙六年,九月初九 热河
这是什么光,为何如此刺眼……
天昏地暗的昏眩,为什么身子仿佛在颠簸摇晃……
不要吵了,是什么人一直在说话,这么远,又仿佛那么近……
好热啊,好难受啊,喉咙像有把火在烧……
熏熏灼烤如置身炭炉之上,面上痒得难受,通身却酸软的全无气力,连手臂也举不起。这是怎么了,被子怎么这么裹的这么紧啊,直压得我喘不上气,刚想开口叫人挪开,才发觉喉头干苦嘶哑,声音哽在喉中竟是早已支离破碎,逼在唇边狠命撕扯出来,却仿佛是间隔了重山重阁有人低声吟叹一般,听着如此陌生和遥远……
眼睛又是怎么了,为何总也看不清一样,只觉得满眼都是红光摇晃,一层层密不透风的包裹着我,纠缠的那么紧,那么密,他们是想烧死我吗,那该多痛啊,额娘,小时候我最怕火的了,您却常说火种是大神赐下的礼物,有了火种,我们凡人方能取暖做饭填饱肚皮,有了火种,也就有了一家人暖和和的围炉夜话,可是额娘,您却没有告诉我,火种可以造福,同样能够生祸,芳儿要强玩火,现在就得受着火舌吞噬之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