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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我除了跟自己兄弟之外,有好长时间没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话了。”维尔纳•;贝克的眼睛对着杰斯特罗异样地闪闪发光,声音也颤抖了。“我将装作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话。不过,你是我衷心信赖的好老师,我要告诉你,我跟自己兄弟不止一次地讨论诛戮暴君的道德问题,一直谈到天亮。”
“我这该去喂孩子了。”娜塔丽站起身,维尔纳·贝克也一跃而起。
“亨利太太,容我感谢你请我吃这么丰盛的饭菜,我有好几个月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
“啊呀,我们保住性命恐怕还多亏你呢。这点我可不是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她对她叔叔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径自打断话头,匆匆离开房间。杰斯特罗站在敞开的窗子前,一头稀发随风飘拂,脸上给月光照得阴影重重。
“教授,你对战争的论述使我大为震动,你这番话像修西狄底斯 一样精辟。”贝克博士说。
“唉,维尔纳,这只是气头上说的话罢了。可怜的娜塔丽。哪怕做母亲的动物也为自己的娃担心呢。这些天来跟她真不大好相处。”
“杰斯特罗博士,等你回了国,我倒要劝你写本篇幅短小的书,发挥这些见解。写一本像《最后一场赛马》这样的书,就是你哀悼签订了凡尔赛和约的欧洲那篇短小精悍的绝妙挽歌。”
“哦,原来你看过这篇东西,”听上去杰斯特罗有点受宠若惊。“耍弄笔杆子的小玩意儿罢了!”
“不过你对战争的那番远见真绝!像你这样一个人,一个人道主义者,一个犹太人,竟这样通情达理地谈到日本问题,谈到德国革命问题,多了不起啊!甚至提出‘分享霸权’这种才华洋溢的说法,认为这样做可能比五年相互流血残杀更加可取!这话真激动人心。这话叫人对人类之间可能存在兄弟情谊这点恢复了信心。这对犹太人的精神是多么意味深长的颂扬啊!”
“你过奖了,可我对这场该死的战争什么东西都不写。我要赶写马丁·路德。得了!咱们临睡前喝一杯吧!”
“好。让我打个电话叫我的车子来接。”
贝克打了电话,杰斯特罗呢,在矮脚酒杯里斟了两杯,比平时斟得更满。他们站在敞开的窗子前喝着,闲扯着窗外的景色和锡耶纳这种幽静的美。“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愿离开此地,你在此地有一个小小的私人乐园。”贝克说。
“是啊,我在此地过得很愉快。”杰斯特罗的情绪大为好转了。“白兰地帮我捕捉了不少难以捉摸的主题和思想。”
“教授,你愿意考虑上罗马去,同中立国家的新闻记者谈谈吗?光同中立国家的。戈培尔的宣传人员也好,盖达的雇佣文人也好,一个都不要。”
“有什么用处呢?”
“你对战争的看法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些看法别出心裁,大气磅礴,英明睿知。这些话能造成极大的影响。老实对你说”——这个外交官的声音低下去了——“德国那些善良的人士听了会深受鼓舞。”
杰斯特罗捋捋胡子,笑得脸上都深深打起皱来。“未必吧。我只是个起码作家。”
“哪儿的话。你有新闻价值。除了你之外,只有贝伦森和桑塔雅纳在意大利独裁政权下生活得这么久。这点我劝你好好想想。”
“这怎么成?我一回国,就要被人拿来示众啦。”一辆汽车辘辘地开进车行道,就是外交官来时坐的那辆银行公用的大轿车。“唉,你这就要走吗?”杰斯特罗说。“真可惜,我倒想让你参观一下我的书房呢。”
贝克从窗口探出身子,跟司机简短地说了句话。杰斯特罗就带他上楼到书房去,他们手里拿着酒杯,在书房里绕了一圈。贝克说:“哎哟,天哪,你私人收藏的基督教书籍那样齐全,哪儿也比不上吧?”
“唉,哪里谈得上呀!马马虎虎,可怜得很。可是——”杰斯特罗的眼光顺着书架一一看去,他的脸色看来深为悲哀,“不瞒你说,维尔纳,我一向没有家庭生活。没有子女。如果我的爱有所钟,那就是这些藏书了。当然,桑塔雅纳说得对,公共图书馆最好。然而呆在这间房里,对我来说,多少有点亲切的——听上去未免有点自作多情的味道——活着的感觉。这些书本跟我说话。书本的作者全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尽管有些作者早在一千五百年以前就化为灰烬了。我离开这个别墅原不足惜,伤心的是扔下这些书,心里明白兴许是这些书本的末日到了。”
“杰斯特罗博士,等你走了,我能不能替你把书装起箱来,捎到瑞士或瑞典去?战争总要结束的。那时你可以重新拿到手了。”
这双忧伤的老眼露出喜悦的光辉。“我的好伙伴,你办得到吗?能行吗?”
“我回到罗马去打听仔细了,再打电话告诉你。”
“哎呀,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实在我已经欠了你不少情啦。”
“请别客气!你提拔我取得了博士学位。造就了我的一生前程。眼下我向你告辞了,多谢你今晚盛宴款待。杰斯特罗博士,我还要再来劝说你,把你那番先知先觉的见解发表出来,让受苦受难的世人共享吧。我是好言相劝。”
“我不是先知,也不是先知的儿子,维尔纳,”杰斯特罗调皮地说,“祝你一路顺风。”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八章(1)
莱斯里•;斯鲁特情绪低落,百无聊赖,只得饱餐一顿聊以解闷,这顿瑞士菜吃得过于油腻,瑞士酒也喝得过了量,他吃饱喝足,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公使馆来。他竖起衣领,埋着头,顶着风雨,差点一头撞上刚走出使馆大楼的奥吉·范•;怀南格。“留神,老兄。”
“嗨。”
“昨天我们会面时我说的一番话,请你不要见怪。”
“不见怪。”
“好。要是你进一步搞下去的话——会闹出大笑话来——说不定更糟。”
斯鲁特在办公室里扔掉了湿衣湿帽,一把抓起电话机,就给塞尔玛•;阿谢尔挂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喂?哪一位呀?”
“噢——阿谢尔博士,我是莱斯里•;斯鲁特呀。”
“哦。”歇了片刻。“你想跟我女儿说话?我女儿不在家。”
“不要紧。谢谢你。”
“我女儿六点钟回来。要她给你回电话吗?”
“她有空就打吧。”
他着手工作,辛辛苦苦地钻在文件堆里,速度只有平时的一半。钟敲六下,电话铃响了。“喂?我是塞尔玛•;阿谢尔啊。”
“你有工夫谈谈吗,塞尔玛?”
“当然有。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声调生硬冰凉,一听就心中有数了。“呃,我很想打个电话给上回在你府上见到过的英国姑娘。”
“你是说南希•;布里顿吗?她家住在泰伦大街十九号加芬公寓。你要南希的电话号码吗?”
“劳驾啦。真不好意思麻烦你。”
“不麻烦。等一下——啊,有了。南希的电话是六八二一五。”
“真太谢谢了。”
“那么再见吧,斯鲁特先生。”
电话铃又响起来的时候,他正沮丧地往公文包里塞文件。听她声音气喘吁吁,兴高采烈的。“呃,莱斯里吗?我在拐角汽车房打公用电话呢。”
“塞尔玛,我在你府上见到过的那个神父——”
“马丁神父吗?他怎么样?”
“我得找他谈谈。千万不能给你父亲知道,我又不能打电话到他教区神父的住宅里去。”
“呃,明白了,就这么回事吗?”稚气未脱的声调活泼起来了。“回头我还得再给你打个电话。”
“我就要回寓所去了。电话号码是——”
“别,你等着别走。”
过了半小时,她又打电话来了。“菲尔德大街和林阴大道的拐角上。你认识那地方吗?”
“当然认识。”
“在那儿等着。我开车来接你。”
他刚赶到那条热闹的林阴大道口,那辆灰色的菲亚特跑车就飞驰而来,车门呼的打开了。“南希·布里顿,装得可真像,”塞尔玛心烦意乱地一笑,喊着说。“跳上车吧。”
“哦,我总得找句话说说啊。”他砰的关上车门。闻到了一股座椅的皮革味儿和她身上那股香味儿,他不由得回想起他们上回晚上一起出来玩的狼狈心情。“刚才你父亲就站在你身边吗?”
“可不是,”她吃上排挡,出溜一下车子就开动了。“我跟马丁神父不大熟悉,不过我刚才开车子去找了他。他给了我几道奇怪的指示。我只能把你送到半道上。他说你千万不能再把我牵扯进去。我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等事。真像电影。”斯鲁特听了笑起来。她又找补一句说:“别笑,说真的。有危险吗?”
“没有。”
“这件事跟他说的犹太人的消息有关系吗?”
“别问啦。”
“我父亲知道咱们那晚在一起了。”
“怎么知道的?”
“他问我的呗。我不能对他说谎。我没听他的话,又同你见面啦。”
“他究竟反对我哪一条?”
“哦,莱斯里,别说废话了。”
“我说的是正经话。他的态度真叫我莫名其妙。”
“难道你不觉得我逗吗?”她把汽车飞快地开进一条黑沉沉的小巷,突然问了他一句。
“逗极了。”
“我觉得你才逗呢。我已经订婚啦。我们是信教的人家。我父亲的态度哪点叫你莫名其妙?”听了这一连串干脆利落、明明白白的话,斯鲁特仿佛听到的是娜塔丽·杰斯特罗的声音,像在过去的日子里那样,把他追问得哑口无言。
塞尔玛在一座耸立着一排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