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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三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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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一个搞艺术的年轻人混到这种狼狈的样子,渔标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的确像那个本溪的胖女孩儿说的那样,在北京漂的这后二年里,他一次咬钩的
机会都没有,真的就像渔标似的在“水面”上漂着。那个本溪的胖女孩儿还说,咱
本溪那儿有条溪,本溪本溪嘛,平常有不少大老爷们儿在那钓鱼,老也钓不上鱼的,
旁人就管他叫“渔标”。干脆也管你叫渔标得了,再说你长得又那么瘦那么小,真
的像一根儿渔标似的。

    旁边那些漂的人就笑了起来。

    渔标一声没吱,只是瞪了那个胖女孩儿一眼,然后扭了扭身子,使劲儿地搓了
一下鼻子。

    那个本溪的胖女孩儿说,咋?要强暴咱哪?你行么?

    于是那些漂的人笑得更开心了。

    北漂大军里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是年轻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
的、当影视明星的梦想与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天叮天儿聚在电影厂门前等活儿、
等机会。电影厂的门前就像个大市场似的,每天的一大清早就有不少招群众演员的
电影、电视摄制组的面包车呼呼地开到这儿来,车门哗地一拉,从车上跳下来一个
平头或者秃头的剧务,冲着黑压压的北漂一族喊:“《AAA 》剧组,群众演员10个,
一天20块钱,一共拍两天,中午管一顿盒饭,谁愿意去?愿意去的过来。”

    呼一家伙,一帮人拥了过去,我去,我去,我去!

    剧务开始挑人,你!你!还有你。再加你们仨……

    10个人很快凑齐了,面包车哗地把门拉上,立马开走了。

    
    这时,又有一辆面包车在另一面喊,《BBB 》剧组,大群众场面,古装的,大
杀大砍大流血,哈哈!一共要50个群众演员,一人一天15块钱,早晨、晌午、晚上
各管一顿带肉的盒饭,外加两瓶矿泉水。想去的,明早4 点在这里集合。我现在开
始发号,发完为止。他妈的,大家不要抢哎,都是些什么玩艺儿这是!都排好队,
按顺序来……

    约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所有来招群众演员的面包车、中吉普、大客车,陆陆续
续全都开走了。剩下未被选中的那些人也陆陆续续散了。地上到处都是些破报纸和
塑料袋。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一边骂,一边叹气,一边打扫。

    渔标和另外几个没戏的人,坐在一边卖单儿。

    渔标刚到北京漂的时候是三年前。三年前的渔标到北京来(他还是坐18次特快
列车的卧铺来的呢),兜里的钱还挺厚,两千多块嘛。那时候他还可以住一宿20块
钱的小旅店,可以去小饭馆吃两个炒菜,弄瓶燕京啤酒喝喝。坐地铁也好,坐空调
大巴也好,都不成问题。那时候渔标的脸上还有血色呢,一口气能做100 个俯卧撑,
旋子空翻能连续打30个,身体壮着哪,走路也有弹性,说话还学北京腔呢,“您干
嘛这是?遛弯儿去呀?”那时候他身上还有一个全国联网的汉字传呼机,除了父母,
除了亲戚,谁的呼叫他都回话。兜里有好几张电话卡。剧组来招那种给十块二十块
的群众演员,他根本不去。想不到三年过去,自己成“渔标”了,就连十块二十块
的群众演员也没人雇他了。另外,他早就没钱住旅馆了,肚子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
的,说话又顺回东北味了。到了下晚哪儿都住,火车站,电影厂门前的小树林,冬
天睡筒子楼的楼道里……饿了,偷吃人家放在走廊里的大白菜。身上的传呼机早卖
了,人得吃饭呀,再传他,啧,空号了。

    北漂一族和打工大军完全不同。打工大军的成员是从家乡出来谋生存的,是没
办法才出来遭罪的。而北漂一族里的人,大部分的家庭生活都还不错,甚至先前还
有很固定很体面的工作和一份不错的工资收入,是他们自己主动辞职不干到北京来
创造新生活的,用背水一战的方式,来实现当明星的梦想。几年下来,明星梦正在
一点一点地破碎,如果不甘心,那就硬在北京漂着,泡着,号着。他们是自己没罪
找罪受。

    渔标的情况略有点不同。其实,谁和谁的情况相同呢?渔标的经历听上去多少
有点老套,可谁的经历不老套呢?大家都在大酱缸里沤着,还能弄出水果沙拉味么?

    渔标是哈尔滨郊区的,算是个半城市半农村人。最初在哈尔滨的一所戏校念书,
那所戏校什么班儿都有,京戏、评戏、二人转、舞蹈、舞美、编剧,五行八作,特
热闹。渔标他是地方戏曲班里学武丑的。别看他人长得又瘦又小,可功夫相当可以。
在戏校也算是个小明星。

    渔标念书的时候处了一个女朋友,是舞蹈班的,小丫头长得甜滋滋儿的,像刚
从树上摘下来的粉桃子似的,名字叫甜甜。甜甜只比渔标小一岁,但看上去要比渔
标小六七岁的样子,感觉像两代人似的。他们俩儿到哪去,别人都以为甜甜是他的
小妹妹。

    毕业后,渔标分到市评剧团就等于失业了。京、评、话、歌,反正除了电视剧
之外,现在叫个戏就不景气。在门可罗雀的评剧团,演员的工资只开百分之六十。
台柱子,龙套,全一样,都是白菜萝卜的价钱。渔标是个初来乍到的学员,一个月
能挣多少钱哪?是百分之六十的百分之六十。

    甜甜通过“门子”毕业分配到了电视台,开始也是打杂,但很快就不打杂了,
当上了节目主持人了。为什么不打杂了?为什么当节目主持人了?那个帮她走门子
的大老爷儿们是谁?

    甜甜当了主持人并跟渔标分道扬镳之后,渔标也这么问的她。

    甜甜面对渔标的一大堆“为什么”说,玩哈姆雷特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
懂不懂?到底是郊区的,跳蹦子戏的,太屯!屯!屯!屯!

    渔标问,甜甜,咱俩在一起别人看着都像两代人,那个给你走门子的大老爷们
儿做你爷爷都够岁数了……

    甜甜说,无聊!讨厌!

    说完,走了。

    渔标痛苦地看着甜甜的背影,绝望中觉得甜甜的身段特有型、特风骚……觉得
给她一顿毁灭性的、暴风骤雨般的拳脚才能平心头之愤。

    正是这样的悲怆与绝望,让渔标成了一个北漂一族的成员。渔标想,跳蹦子戏
的不是屯么?不是被人瞧不起么?我不干了行不行?!他毅然决然地辞了工作,远
远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父母,离开了他的故乡。他是带着一种绝望、一种绝裂、
一种决绝、一种抗争意识、一种血性,层层递进,促成他去北京闯荡的。

    开始漂的时候还可以,偶尔有武打片儿、警匪片儿的活儿肘,他还能干个临时
的替身什么的,虽说摔个鼻青脸肿,被“对方”,或者被女里女气,心肠又狠的男
一号毫无章法的拳脚打个头破血流,然而小钱儿到底还是挣了。没想到,干影视剧
替身也有“民间组织”,他们都是成帮结伙的,而且都是拜把子兄弟。渔标属于外
来的野狗,加上他年轻气壮(兜里又有俩钱儿),根本不吃他们那一套,他想像李
小龙、成龙、李连杰那样,用拳脚在中国的影视圈儿打下个天下来,然后,开着
“宝马”去电视台见甜甜……结果,在一天夜里,被“替身组织”里的人逼到一条
死胡同(北京的胡同太多了),一顿姿式古怪的暴打,把渔标从替身圈儿排挤了出
去。如果你要硬上戏,可以呀,那在对手戏里就是真打,干断你的肋条骨!让你变
成“残联”的会员,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残疾人。

    从北京开过来的这趟火车空列,终于在哈尔滨站的货场停了下来。火车空列停
下的时候已接近晌午了。渔标从货车上跳了下来,找到水塔,打开开关,放水冲冲
头,清爽清爽。然后,他从货场的小路走出去,在火车站站前的大排档那儿,就着
大罐头瓶子里的咸菜、血红的辣椒末子、大蒜瓣儿,吃了两大海碗兰州拉面。

    呼噜呼噜吃拉面的时候,渔标意外地从大排档那台陈旧的电视机里看到了正在
主持文艺节目的甜甜。甜甜除了说话改成港台腔之外,其他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
甜,还是那么媚。

    渔标搓了搓鼻子,跟对面座的那个看上去颇厚道的食客说:“电视里的这个女
主持人,我认识。”

    那人说:“对。她妈我也认识。”

    渔标便不吱声了,端起碗,把红辣辣的面条汤全部喝光!抬起头来再看一眼电
视,电视屏幕已改成“咋的了哥们儿,让人给煮了”的广告了。

    肚子填饱了。

    填饱了之后,出来看看周围的环境,再仰头看看天——这可是家乡的天啊。看
了一阵儿天后,渔标的眼睛有点发潮。他在心里说,我还是个孩子呀!孩子已经三
年没回家了……

    去城郊的班车就在附近,有的是,都在揽客,随上随走。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
到家了。但渔标决定先打个电话(除了父母之外,他还吃不准给不给甜甜打一个电
话)。

    在IC电话亭那儿排队打电话马上就要轮到他的时候,渔标又改主意了,他从IC
电话亭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憔悴不堪,蓬头垢面。俨然逃犯、流浪汉的
形象啊。这种德性怎么回家呀!?

    渔标决定去依兰。

    那年,他随一个拍土匪片的电视剧组排戏的时候,他演一个被土匪赤身裸体吊
在冰天雪地的大树上的群众(吊一小时,给30块钱)。他认识一个一块儿当群众演
员的依兰老乡,艺名叫雁脖子,他是从黑龙江的依兰来北京漂的。来北京漂之前,
在依兰的大雁戏社做事,白天唱二人转,晚上打更。他都40多岁了还来北京漂,他
可真行。雁脖子还是一个唱二人转的戏篓子(雁脖子的脖子真的很长),讲话、说
事就像说戏文似的。两人算起来不仅是同乡,还是同行呢,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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