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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呀,伙计们?”不知道怎么一来,老头子的声音突然变得那么陌生、惶恐。“怎么能这样呢?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指望你们……除了你们,谁还能担当起保卫咱们亲爱的顿河的任务呢?如果你们——上帝保佑!——不想再打仗……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你们的辎重兵瞎说什么……造谣生事,这些狗崽子!”
他们走进屋子。哥萨克们也都聚拢来了。先是谈论些本村的新闻。达丽亚跟女主人耳语了一番,就打开装干粮的日袋,做晚饭去了。
“听说,好像你的连长职务被撤掉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小骨头梳子梳着下垂的大胡子问。
“我现在是排长。”
葛利高里冷漠的回答惹恼了老头子。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额角上皱起粗纹,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匆匆做完了祷告,用上衣襟擦着汤勺,气哼哼地问:“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客气?莫非你不讨上司喜欢!”
葛利高里不愿意当着哥萨克们的面谈这件事,愤愤地耸了耸肩膀。
“派来个新连长……有文化的。”
“你好好地给他们于吧,儿子!他们很快就会改变对你的看法!瞧他们,非得找受过教育的人不可!你告诉他们:我在跟德国人的战争中受到了真正的教育,比任何戴眼镜的家伙都强得多!”
老头子大动肝火,可是葛利高里却皱起眉头,不住地斜眼观察:哥萨克们是不是在笑?
降级这件事并未使他伤心一他高高兴兴地把连队交了出去,谢天谢地,再也用不着对同村人的生命负责了。但是总归还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父亲又提起这件事,不由自主地感到很不痛快。
女主人到厨房里去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刚走进来的同村人博加特廖夫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支持他,就开口说:“那么说,你们心里真的不想打出边境以外去了?”
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停地眨着温柔的牛眼睛,微微笑着,一声也不响。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蹲在炉炕边,正在吸一支快抽完的、已经烧到手指头的烟卷。其余的三个哥萨克有的在长凳上坐着,有的躺着。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博加特廖夫伤心地挥了一下手‘“他们对于这些事情并不那么关心,”他用嗡嗡响的、浓重的低音说。“他们希望,最好田地里不要长草。”
“可是为什么还要再往外打呢?”病弱、老实、矮小的哥萨克伊利英懒洋洋地问。“为什么要打到顿河境外去?我老婆死了,留下几个孤苦的孩子,我倒要去白白地送死……”
“我们把他们从哥萨克的土地上打出去——就回家啦!”另一个人坚决地支持他的意见。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只是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拧着毛茸茸的细胡子说:“要是照我的心意,就是再打上五年也没什么。我喜欢打仗!”
“快出来!……备马!”院子里有人喊叫。
“好啊,看到了吧!”伊利英绝望地喊,“看吧,老爷子!身上的汗还没有于哪,可是那里已经在喊‘出来’啦!就是说又要上火线。可是您却还说:打出边界去!哪有什么界线呀?应该各自回家去嘛!应该讲和,可是您却说……”
原来是一场虚惊。怒不可遏的葛利高里把马牵回院子,无缘无故地照着马腿窝踢了一脚,疯狂地睁圆眼睛,喊:“鬼东西!你给我走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房门口抽烟。他让哥萨克们走进去,问:“瞎折腾什么呀?”
“警报!……把他妈的牛群当作红军啦。”
葛利高里脱掉军大衣,在桌边坐下。其余的人都嘟嘟哝哝,脱了衣服,把马刀、步枪和子弹袋扔到长凳上。
等大家都躺下准备睡觉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葛利高里叫到院子里。在台阶上坐下。
“想跟你聊聊。”老头子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膝盖,悄悄说,“一个星期以前,我到彼得罗那儿去了一趟。他们第二十八团现在驻在卡拉契那边……儿子啊,我在那里过得可真不错。彼得罗很能干,是个过日子的好手!他给了我一大包衣服,一匹马,还有糖……是匹很好的马……”
“你等等!”葛利高里已经猜到他的来意,立刻火冒三丈,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那又怎么啦?”
“怎么——怎么啦?”
“要知道大家都在抢啊,葛利沙……”
“大家!都在抢!”葛利高里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就发疯似地重复说。“自己家的东西还少吗?你们简直是太可恶了!在德国前线打仗时曾经为了抢劫枪毙过很多人!
“你别叫嚷!”父亲冷冷地拦住他的话头。“我不是来向你要的。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今天活着,也许明天就腿一伸……你要为自己想想,你说说看,你以为你是大财主哪!家里只剩下一辆四轮马车啦,可是你……再说.为什么不拿这些投奔红军的人家里的东西呢?……不拿倒是罪过!可是拿回家去就连块树皮也有用呀。”
“你快别对我说这个啦!不然的话——我立刻就把你从这儿赶走!我为了这个打哥萨克的嘴巴子,可是我的父亲却来抢老百姓的东西!”葛利高里气得直哆嗦,气喘吁吁地说。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把你的连长给撤掉的吧?”父亲狠狠地嘲笑他说。
“连长对我有他妈的什么用呢!排长我也不想于啦!
“那是当然的啦!聪明,聪明……”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葛利高里点上烟,借着火柴的光亮,他看到了父亲窘急、生气的脸、现在他才完全明白父亲的来意。“为了这个把达丽亚也带来啦,老胡涂!他是来往回运赃物的呀。”他心里想。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回来啦。听说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无动于衷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呀?”葛利高里大吃一惊,连手里的烟卷都掉了。
“就是这么回事。原来他是被俘了,没有死。他混得很阔回来了。他的衣服和东西——简直是海啦!拉来了两大车,”老头子夸耀着,胡吹起来,仿佛司捷潘是他的亲人似的。“他把阿克西妮亚接回来了,现在服役去啦。让他当了个好差事,是什么兵站主任,好像就在卡赞斯克。”
“粮食打了很多吗?”葛利高里改变了话题。
“打了四百斗。”
“你的孙子孙女都好吗?”
“啊哈,孙子孙女吗,儿子啊,都乖极啦!你顶好给他们带点儿什么礼物回去。”
“前线上有什么礼物好带呀!”葛利高里伤心地叹了口气,心里却在想着阿克西妮亚和司捷潘。
“你就没有多弄几支步枪?没有多余的吗?”
“你要那玩意儿子什么?”
“家里有用啊。防备野兽呀,防备坏人哪。以防万一嘛。我搞到了整整一箱子弹。运的是子弹,——我就拿了一些。”
“到辎重队里去拿吧。这玩意儿多得很。”葛利高里苦笑了一声。“好,去睡吧!我要去查岗啦。”
第二天早晨,维申斯克团的一部分队伍从村子里出发了。葛利高里走着,深信已经使父亲认识到抢人家的东西可耻,一定空手回去了。可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哥萨克们送走以后,就像主人似的走进谷仓,从架子上摘下一副马轭和一副皮马套,拿到自己的马车上。女主人满脸老泪纵横,跟在他的身后,抓住他的肩膀,哭喊着:“老爷子!亲人哪!你不怕上帝怪罪吗?于吗要欺负孤儿寡母啊?把马套还我吧!还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
“得啦,别喊什么上帝啦!”老麦列霍夫回嘴说,一瘸一拐地躲开娘儿们的纠缠。“你男人到了我们那里也一定会拿的。你男人大概是政治委员吧?……别缠我啦!既然‘你的我的——都是上帝的’,那你就别废话啦,不要舍不得!”
后来,又砸开衣箱子上的锁,在辎重兵的同情和默许!“,他挑选起比较新的裤子和制服来,拿到光亮地方仔细观看,用短粗的黑手指头去揉搓,然后捆在一起……
在吃午饭以前他离开了。达丽亚抿上薄嘴唇,坐在一大堆包袱卜,马车装得满满的一车尾的东西上又装了一只浴室热水器,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洗澡间的炉灶上拆下来的,他刚刚拿到马车边,达丽亚就责备说:“爸爸,您连大粪都不放过!
老头子大骂:“住口,胡涂娘们!我能把热水器给他们留下!将来你这个管家婆——也是个跟混账的葛利什卡一样混账!可我哪,热水器也不嫌弃。就是这么回事!……好啦,赶车走吧!撇什么嘴呀!”
他对哭肿了眼睛、在他们身后关大门的女主人善意地劝慰说:“再见,小娘子!别生气。您还会置办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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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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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日子像一条链子……一环扣一环。行军、战斗。休息,炎热;雨。一阵阵马汗和马鞍上晒热的皮革的混合气味。由于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人们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血,而是加热的水银,由于睡眠不足,脑袋简直比三英寸口径的炮弹还要重。葛利高里盼望休息一下,足足地睡上一觉,该有多好!然后就扶着犁把,沿着翻起的松软田垄走,吹着日哨赶牛,听着像喇叭似的仙鹤叫声,轻柔地从脸颊上拂去银色的晴丝,贪婪地闻着犁起的葡萄美酒般的秋天泥土的香味。
可是现在他目睹的却是——一片被道路分割的庄稼地、大道卜走着一群群被剥得光光的、满脸尘土、像死尸一样黑的俘虏。连队在前进,马蹄踏烂了道路,铁马掌践踏着庄稼。村子里,贪财的家伙们在抢劫那些跟着红军走了的哥萨克的家属,鞭打他们的妻于和母亲,愁闷恼人的日于一天大地过去,从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何事情,即使是重大的事件,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