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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斯特尼茨基擦着夹鼻眼镜,呼吸着周围的柳枝气息,也笑了起来,——立即就自己意识到,—一这是一种最愚蠢、勉强、令人难堪的笑容。
等那阵欣喜若狂的感情平静下来,变为间歇的亲热,戈尔恰科夫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把箍在他脖于上的妻子的手指掰开,抱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往外一转。
“廖莉亚……这是我的好朋友利斯特尼茨基。”
“啊呀,利斯特尼茨基!见到您真高兴!我丈夫在信中说起您……”她气喘吁吁地用含笑的、由于幸福而变得模糊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
他们并肩走着、戈尔恰科夫用一只指甲很脏和长满倒刺的手抱着妻子的姑娘般的细腰。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走,一面斜视着这只手,吸着柳树枝和太阳晒着的女人身上的气息,像小孩于似的感到非常不幸,仿佛受了什么人的很不公正的待遇和重大的侮辱。他打量着女人金黄色的卷发遮掩着的粉红色小耳朵的耳轮,注视着离他只有一俄尺远的脸颊上的光洁皮肤;他的眼睛像蝎虎子似的在她袒胸的地方打转儿,他窥视到隆起的奶黄色的乳房下垂的紫色奶头。戈尔恰科娃的浅蓝色眼睛偶尔转向他,眼睛的神情亲切、和蔼,但是当这两只眼睛闪烁着完全不同的光芒去看戈尔恰科夫的黑脸的时候,利斯特尼茨基感到一阵轻微的、令人心烦的痛楚……
直到吃饭的时候,利斯特尼茨基才真正看清了女主人的面貌。在她那匀称的身段和脸上都显出了已届三十的半老徐娘风韵、但是在她那神色嘲讽、冷漠的眼睛里,在她的动作上,还保留着没有耗尽的青春活力。她那线条温柔而不端正的、但讨人喜欢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只有一种对比特别惹人注目:南方黑皮肤女人才有的黑中透红的、热情的、于裂的薄嘴唇,脸颊上闪着粉红色光泽的皮肤和淡白的眉毛。她很爱笑,但是在露出像雕刻的、细密的牙齿的笑容里有某种做作的神色。说话的声调沙哑低沉.缺乏韵味。近两个月来,利斯特尼茨基除了些浑身弄得很脏的女护士以外.再没有见到过别的女人,因此他觉得她简直漂亮极了。他注视着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垂着发智的、高傲的头部,回答她的问话总是那么匆忙,驴唇不对马嘴,所以不久,就借口身体疲倦,走到给他准备的房间里去了……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甜蜜而又令人心烦后来.利斯特尼茨基曾非常珍视地翻阅记忆中这些日子,但是在当时他却是像小孩于一样,卤莽而又愚蠢地折磨着自己。像一对鸽子似的戈尔恰科大夫妇突然变得孤僻起来,回避和他见面。借口要修理房子,把他从原在他们卧室隔壁的那间屋子搬到角落里的一间屋子里去,戈尔恰科夫说这话的时候,咬着胡子,刮得光光的。显得年轻了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笑容。利斯特尼茨基懂得朋友嫌他碍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愿意搬到别的朋友家里去。他整天躺在苹果树底下,在雾蒙蒙的橙黄色的树荫里读用粗劣包装纸草率印出的报纸,或者昏昏睡去,倦乏益甚。一只咖啡色、带白斑的、漂亮的斑特尔猎狗与他分享了倦怠的寂寞。这家伙默默地嫉妒着主人对妻子的恩爱,投身利斯特尼茨基,躺在他身旁,长吁短叹,利斯特尼茨基就抚慰着它,不胜感慨地低吟着:幻想吧,幻想吧……你那金色的眼睛把一切都看得越来越狭小、越来越暗淡……
梦幻中,他柔情满怀,搜索着记忆中像香薄荷蜜似的浓郁芳香的诗句……
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用那种只有女人独具的敏感体会到他的苦闷。她本来就很矜持,现在对他的态度就更加矜持了。有一天傍晚,他们俩(几个马尔科夫团的军官朋友在公园门日拦住了戈尔恰科夫)从公园里走回来,利斯特尼茨基挽着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的一只胳膊,使劲把她的胳膊贴到自己身上,这使她警觉起来“您为什么这样看我呀?……”她笑着问。
利斯特尼茨基察觉她的低沉的声调里有一种轻浮的挑逗意味。这样一来,他才敢用几行颓废的诗句(这些天,倾诉别人痛苦心灵的诗篇使他着了迷),冒险跟她凋情一番。
他低下头去,含笑低吟道:我立在佳人眼前,凝视着黑色的面纱——我看到了迷人的河岸和迷人的远野烟花。
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用快活的声调说:“尼古拉耶维奇,我相当地明白……我不会看不出您对待我的态度……您不觉得害羞吗?您且住,且住!我想像的您与真正的您有些……不同,好啦,让我们抛开这一切吧。否则,就有点儿不像话,不正直了……于这一类风流韵事,我可是个不很高明的对象。您想跟我调情,是吧?好啦,愿您继续保持我们的友谊,可是不要再做蠢事。要知道我并不是什么‘美丽陌生的女郎’。明白了吗?说定啦?请把您的手递给我!”
利斯特尼茨基优雅地做愤慨状,但他未能把这个角色演到底,最后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后来,等戈尔恰科夫追上他们,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立刻活泼起来,变得更高兴了,但利斯特尼茨基却一声不响,内心在无情地嘲骂自己,一直到家门口。
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满怀真诚地相信,那天说清楚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表面上,利斯特尼茨基支持了她的这种信心,但是内心里却几乎是在仇视她,过了几天,他发觉自己总在煞费苦心地寻找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性格和外表上的缺点,他明白了,自己已经站在真正的伟大爱情的边缘上了。
假期将尽,脑海里留下了还没有发酵完的沉渣。经过补充、休整的志愿军准备大举进攻了;离心力迫使志愿军向库班方面进军。不久,戈尔恰科夫和利斯特尼茨基就告别了新切尔卡斯克。
奥莉加给他们送行。黑绸子衣服给她那不很艳丽的姿色做了有益的衬托。她的泪眼含笑,鼓胀得难看的嘴唇给她脸上增添了一种感人的、孩子似的稚气。牢牢地印在利斯特尼茨基记忆里的正是这个形象。她那灿烂耀目的形象在那血肉横飞、污秽遍地的岁月中,久久地深藏在他的记忆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庄严的圣光一样笼罩着他。
六月里,志愿军已经投人战斗。在第一次战斗中,一块三英寸日径炮弹弹片炸裂了戈尔恰科夫骑兵大尉的内脏。他被从阵地上抬下来。过了一个钟头,他躺在一辆篷车上,流失着血和生命,对利斯特尼茨基诉说道:“我不认为我会就此死去……马上就要给我动手术……据说没有麻药……不值得去死。你以为如何?……但是,咱们以防万—……我是在意志清醒。感觉正常等等情况下说话的……叶甫盖尼,你不要丢弃廖莉亚……我和她都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你是个诚实的好人……跟她结婚吧……你不愿意吗?……”
他带着恳求和仇恨的矛盾表情望着叶甫盖尼,没有刮胡子显得发青的脸颊哆嗦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掌放到炸开的肚子上,从嘴唇上往下舔着粉红色的汗珠说:“你答应吗?决不抛弃她……如果俄罗斯大兵……不把你也这样干掉的话,你怎么不说话呀?她是个好女人……‘他全身痛苦地扭动了一下,”是个屠格涅夫式的女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女人啦……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答应。”
“好,那就见你的鬼去吧!……永别啦!
他哆哆嗦嗦地抓住利斯特尼茨基的一只手,然后蠢笨、绝望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由于用力,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抬起汗湿的脑袋,把干裂的嘴唇贴到利斯特尼茨基的手上。然后急忙用军大衣衣襟蒙上头,掉过脸去,这时惊骇的利斯特尼茨基一门之间,看见戈尔恰科夫的嘴唇上掠过一阵寒战,脸颊上一道灰色的泪痕,过了两大,戈尔恰科夫死了。又过了一天,左手和大腿受了重伤的利斯特尼茨基被送往季霍列茨克。
在科列诺夫斯克镇附近发生了持久、顽强的战斗。利斯特尼茨基跟着自己的团进行过冲锋和反冲锋.第三次他所在的那个营的战士都站了起来。连长在叫喊:“不要卧倒!”——“雄鹰们,前进!”——“为了科尔尼洛夫的事业——前进!”——在连长的喊声推动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跑过还没有收割的麦地,左手拿着一把工兵用的铁锹,举到脑袋顶上当盾牌,右手拿着步枪。有一次,一颗于弹咔嚓一声擦过铁锹的斜面飞了过去,利斯特尼茨基把手里的铁锹柄端正,喜不自胜:“逃脱啦!”可是后来,迅猛短促的一击,把他的手打到一旁去,铁锹失落了,火头上,在头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又往前跑了十来沙绳。他试着把步枪斜端起来,但是一只胳膊已经不听使唤。疼痛就像熔化的铅一样,沉重地灌进了每个骨节。他躺到田垄里,有好几次忍不住大叫起来。躺在那里,一颗子弹又打在他的大腿卜,于是缓慢、痛苦地失去了知觉。
在季霍列茨克,把他那只受伤的胳膊给锯掉了,取出大腿中的碎骨片。在失望。疼痛和苦闷的折磨中躺了两个星期。后来又被送到新切尔卡斯克。又在医院里过了三十天烦恼的日子。换药、女护士和医生们的哭丧的面孔、碘酒和石炭酸刺鼻的气味……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有时候来看望他。她的两颊黄中透绿。一身孝服更加深了她那两只空虚的眼睛里没有哭尽的忧伤。利斯特尼茨基久久地凝视着她那暗淡无光的眼睛,沉默不语,羞愧地偷偷把那只空衬衣袖于藏到被子里。她似乎是很不情愿地探询着丈夫战死的情况,目光在病房里的几张病床上徘徊,露出明显的毫不在意的神情听他讲述。利斯特尼茨基出院后就到她家里去了。她在台阶上迎接他,当他低下剪得短短的白色卷发的脑袋去亲她的手的时候,她把身子扭了过去。
他仔细地刮过脸,身上穿的那套漂亮的保护色弗列奇式上衣依然是那么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