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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马克西姆卡也许从此就改邪归正了,可是在争夺通往要塞的战斗中,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脑袋。可怜马克西姆卡的蓝色眼珠破流到衬衣上,血从脑壳里,像从打开的罐头里涌出来。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维申斯克的哥萨克格里亚兹诺夫——昔日的偷马贼和不久前的不可救药的酒徒。
本丘克看了一眼正在痛苦地抽搐的马克西姆卡的身体,然后关心地擦去机枪筒上的血渍,这是从马克西姆卡被打穿的脑袋里溅出来的。
立刻就要退却。本丘克拖着机枪走了。扔下了在被炮火烧焦的土地上慢慢变冷、变僵的马克西姆卡的尸体。他那衬衣扯到脑袋上去的黝黑的身体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他死去的时候,直往脑袋上拉衬衣,痛苦地挣扎)。
全部由土耳其战线上回来的步兵组成的一排赤卫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构筑了阵地。一个前额光秃、头戴半旧的冬天皮帽子的战士,帮着本丘克安装好机枪,其余的人横街构筑了一道像街垒似的阵地。
“叫他们来吧!”一个大胡子战士望着近处山岗后面半圆形的地平线,笑着说。
“现在咱们可以狠狠地揍他们啦!”
“加油呀,萨马拉!”战士们对一个正在从板棚上往下拆木板的壮实小伙子喊道。
“他们来啦!往这儿冲呢!”那个前额光秃的战士从伏特加酒仓库屋顶上爬下来后,大声喊道。
安娜卧倒在本丘克身旁。赤卫军战士也都密密麻麻地卧倒在临时工事后面。
这时候,有九名赤卫军战士,从右面,像田陇地里的鹌鸽一样,顺着相邻的一条胡同跑到拐角处一所房子的墙后。其中一个跑着,还喊叫了一声:“敌人来啦!机枪快扫射吧!”
十字路口霎时变得空荡荡的,非常安静,可是没过一会儿,一个制帽上扎着白带、马枪紧压在肋下骑马的哥萨克,拖着滚滚烟尘,从墙后冲出来、他猛力勒住奔马,马的后腿部蹲了下去。本丘克用手枪打了一枪。哥萨克趴在马脖颈上,往后跑去。原先卧倒在机枪旁边的那些步兵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有两个顺着板棚跑去,卧倒在大门口。
看得出,这些战士立刻就会溃散、逃跑。他们已经紧张到了极点,鸦雀无声,从他们那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是顶不住的……随后发生的一切,本丘克特别清楚地记住了这一瞬间。安娜头上缠的绷带歪到后脑勺上,她激动异常,脸色煞白,头发散乱,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她一跃而起,端着步枪,回过头来,手指着骑马的哥萨克在那里消失的房子,用同样变得听不出是她的嘶哑的声音喊道:“跟我来!”——便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本丘克站了起来。他胡里胡涂地喊了几声。从旁边的一个步兵手里抓过一支步枪,——觉得两条腿哆嗦得要命,跟着安娜跑去,他喊哪,叫啊,要她回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浑身无力,两眼发黑。他听到后面几个跟着跑上来的人的喘息声,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不可避免的、奇特的结局已经迫在眉睫。在这一刹那,他已经明白,她的行动不可能带动其余的人随之冲杀,是毫无意义的,不理智的,注定要失败的。在离房子拐角处不远的地方迎面遇上了飞驰而来的哥萨克。从他们那方面传来一阵阵参差不齐的枪声。子弹在飞啸。安娜可怜的尖叫声。她伸出一只手,眼睛像发疯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本丘克没有看到哥萨克们已经拨马跑了回去,也没有看到原来卧倒在他的机枪旁边的十八名步兵中有些人受到安娜的热情鼓舞,已经把哥萨克们击退了。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他的脚边挣扎的她一个人。他的两手毫无感觉地把她翻过身来,想把她抱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候他看到她的左肋在出血和几缕耷拉在伤口四周的蓝布上衣的破布条,——他明白,她是被爆炸性子弹打中了,知道安娜是活不成了,而且在她那朦胧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影子。
有人推开他,把安娜抬到附近的院子里,放在板棚檐下的阴凉地方。
前额光秃的那个战士把一团团的棉花压在安娜的伤口上,又拿下来扔掉,棉花团浸满了血,鼓胀起来,变成黑色。本丘克镇静下来,解开安娜的上衣领子,撕下自己的内衣,揉成布团,压在伤日上,看到鲜血冒着泡往外涌,热气直往伤日里钻,看到安娜的脸变成了青灰色,嘴在痛苦地哆嗦,肺还在不停地呼吸:空气从嘴里和伤口里冒出来。本丘克撕开她的衬衣,无所顾忌地露出她那垂死的冒着热气的身体,好不容易才用棉花团把伤口堵住。过了几分钟,安娜恢复了知觉。深陷进去的眼睛从充血的黑眼眶里朝伊利亚瞥了一下,颤抖的眼睫毛又把它们遮上了。
“水!热死啦!”她喊叫、挣扎、折腾起来,哭喊着,“我要活!伊利亚——啊——啊——啊!……亲爱的!啊啊啊!”
本丘克把肿胀的嘴唇贴在她火热的脸颊上,用杯子往她的胸膛上倒水。肩胛骨的洼洼里积满了水,但不久就蒸发干了。垂死的高烧正在煎熬着安娜。不管本丘克往安娜的胸膛上倒多少水,她还是翻来覆去地挣扎,从他手里挣脱。
“热死啦!……像火烧!
她变得软弱无力;身上稍微凉爽了一点,清楚地说:“伊利亚,这是为什么呀?唉,你看,这一切是多么简单……你真是个怪人!……太单纯啦……伊利亚……亲爱的,想办法告诉妈妈……你知道……”她半睁开好像是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想要制服痛苦和恐怖,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含糊不清地说:“起初,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接着震动了一下,像着了火似的……马上全身都烧起来……我觉得——我要死啦……”看到本丘克在痛苦地,不以为然地直摇手,就皱起眉头。“算啦!闷死啦……哎呀,闷得喘不过气来!……”
在疼痛间歇的时候,她不断地说话,说得很多,似乎是拼命想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本丘克怀着无限恐怖的心情看到,她的脸闪着亮光,鬓角处变得更加明澈,蜡黄了。他把视线移到毫无生气地放在身边的胳膊上,只见她的手指甲里正凝起透出粉红色的青血印。
“水……往胸膛上……啊,热死啦!”
本丘克赶快跑到屋里去取水。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听不到板棚下安娜的呻吟声了。夕阳照在被最后一次抽搐扭歪的嘴上,照在像蜡塑的、紧接在伤口上还有点儿热气的手掌上。他慢慢地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起来,注视着鼻梁上细碎的雀斑已经变成黑色的尖鼻子,捕捉着两道弯斜的黑眉毛下面的瞳人里凝集的微光。软弱无力地向后仰着的脑袋越垂越低,姑娘细脖子上的蓝色血管里在跳着最后的几次脉搏。
本丘克把嘴唇贴在她那半睁半闭的黑眼皮上,叫道:“朋友!阿尼娅!”他挺直了身子,急转身,两手紧贴在大腿上,一动不动地、很不自然地挺着身子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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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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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这些日子,他处在像害了伤寒病一样的昏迷状态中。他照常走路、做些什么事情、吃饭、睡觉,但是这一切都仿佛在朦胧的睡态中,痴痴呆呆,迷迷糊糊。他用失去理智的、红肿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世界,连熟人都认不出来,看人的神态,就像个醉汉或者大病初愈的人一样。从安娜死的那天起,他已经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愿望,什么也不想。
“吃饭吧,本丘克!”同志们请他吃,他就呆呆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艰难地、懒洋洋地翕动着颚骨吃起来。
同志们观察他,商量着送他进医院。
“你病了吗?”第二天,机枪手中有一个人这样问他。
“没有。”
“好,那咱们来抽烟吧。兄弟,你不能让她起死回生,不要在这方面白白地浪费精力啦。”
到了睡觉的时候,同志们对他说:“上床去睡吧。到时候啦。”
他就上床躺下。
他在这种暂时离开现实的.状态中度过了四天。第五天,克里沃什雷科夫在街上遇上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啊哈,原来是你呀,我正在找你哪。”克里沃什雷科夫不知道本丘克的不幸遭遇,很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吃惊地笑着问、“你怎么这副相啊?是不是喝了两杯?你听说,要派特遣队到顿河北部地区去的事儿吗?已经选出了一个五人委员会。由费奥多尔领导。现在只能指望顿河北部地区的哥萨克了。否则我们就要完蛋啦。情况很严重!你去吗?我们非常需要宣传员。去吧,怎么样?”
“去,”本丘克简短地回答。
“那太好啦。咱们明天就出发。到奥尔洛夫老爹那儿集合,他是咱们的向导。”
本丘克在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中准备起行装。第二天,五月一日,就跟特遣队一同出发了。
这时候,顿河苏维埃政府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德国占领军从乌克兰压过来,下游各村镇和军区已经完全陷于反革命叛乱中。
波波夫将军在过冬地区流窜,从那里威胁着新切尔卡斯克。从四月十日直到十三日在罗斯托夫召开的州苏维埃代表大会曾不得不数次中断,因为叛乱的新切尔卡斯克人已经迫近罗斯托夫,并且占据了市郊地区。只有北方的霍皮奥尔斯克和梅德维季河口地区还留有一些革命的温床,所以,波乔尔科夫和其他一些对顿河下游的哥萨克的支持已经失去信心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往这些温暖的地方跑了。动员工作中止了,不久前当选为顿河人民苏维埃主席的波乔尔科夫,根据拉古京的建议,决定到北部地区去,想在那里动员组织三四团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把他们投到抗击德国人和镇压下游的反革命叛乱的战斗中去。
成立了一个以波乔尔科夫为首的五人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