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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
米沙特卡的两只麦列霍夫家的忧郁的小眼睛生气地眨着,委屈的泪珠在眼睛里颤动;他用拳头擦着鼻子,觉得用好话央求也没有用,就大声喊道:“别抹啦!……胡涂虫!……傻瓜!”
彼得罗满意地哈哈大笑,又喂起侄子来:往嘴里塞一勺羹,往鼻子上抹一勺。
“简直是个孩子……闹个没完,”伊莉妮奇娜唠叨说。
杜妮亚什卡坐到葛利高里身边,告状说:“彼得罗真坏,总出馊主意。前两天他领着米沙特卡到院于里去,——米沙特卡要拉屎,就问:‘好大大,在台阶旁边拉行吗?’彼得罗说:‘不行。不能在台阶旁边,要离得远一点儿。’米沙特卡跑开了一点儿,又问:‘这儿行吗?’——‘不行,不行。跑到仓房那儿去。’他把米沙特卡从仓房领到马棚,又从马棚领到场院。米沙特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全拉在裤裆子里……娜塔莉亚大骂了一场!”
“给我吧,我自个儿吃!”米沙特卡的声音像邮车的铃铛似的清脆地响起来。
彼得罗滑稽地抖动着小胡子,不同意:“那不行,小伙子!还是我喂你吧。”
“我自个儿吃!”
“咱们的公猪和母猪呆在圈里——看见了吧?都是老娘儿们拿泔水来喂它们。”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的谈话,卷了一根烟抽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了过来。
“今儿个我想到维申斯克去。”
“上那儿去干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打了一个嗝儿,喷出一股浓重的樱桃干素面味儿,摸了摸大胡子。
“去找皮匠——修理了两副马套。”
“当天回得来吗?”
“怎么回不来?傍晚我就可以回来。”
休息了一下,他往爬犁上套了一匹今年眼睛开始瞎的老骡马,就上路了。走的是条草地上的路。两个钟头以后他已经到了维申斯克。先去邮政局,又去取了马套,然后拐到住在新教堂旁边的老朋友和干亲那里去。主人是个殷勤好客的人,请他坐下吃午饭。
“上邮政局去了吗?”主人一面往杯子里倒着什么东西,一面问道。
“去过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目光炯炯地、惊异地端详着那只小瓶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就像猎狗闻嗅野兽的脚印似的,拖着长声回答说。
“没有听到什么新闻吗?”
“新闻?什么也没有听到。有什么新闻哪?”
“卡列金,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去世啦。”
“你说什么?!”
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把那只可疑的小瓶子和气味全都忘了,仰身靠在椅背上。主人愁眉苦脸地眨着眼,说道:“据打来的电报说,他不久以前在新切尔卡斯克自杀啦。他是全顿河地区的一位真正的将军。一位得过勋章的人,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多么好的人呀!这个人要是活着的话,决不会叫哥萨克蒙受耻辱。”
“你等等,亲家!那现在怎么办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推开酒杯,茫然地问道。
“只有上帝知道!大难临头啦。一个人的日于要是过得很美,大概不会自杀的。”
“他怎么会这么于呢?”
这位亲家是个像旧教徒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哥萨克,他恶狠狠地挥了挥手。
“前线的哥萨克都背弃他逃走了,把布尔什维克放进来啦,——所以将军也就只好升天啦。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人物呢?谁会来保护咱们呢?在卡缅斯克成立了一个什么革命军事委员会,有些上过战场的哥萨克参加了这个委员会……咱们这儿也……你大概听说了吧?他们已经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长官都打倒,要选举这些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人当官儿。就是这样,庄稼佬都抬起头来啦!这些木匠。铁匠、各式各样的皮鞋匠,——要知道这些人在维申斯克,就像草地里的蚊于一样多!”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耷拉下满头白发的脑袋,沉默了半天;但是当他又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变得那么严肃、凶狠。
“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酒精。我外甥从高加索带来的。”
“好,亲家,咱们来悼念卡列金,为追悼这位去世的将军干杯。祝福他的在天之灵!”
哥儿俩干了一杯。主人的女儿,一个高个子、满脸雀斑的姑娘,端来了酒菜。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始还不时瞅瞅耷拉着脑袋。站在主人的爬犁旁边的骡马,但是亲家向他保证说:“用不着惦记马。我会叫他们去饮它,喂它的。”
于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热烈地谈着,喝着瓶于里的酒精,很快就忘掉了马和世界上的一切。他胡乱地讲起葛利高里的事情,跟已略微有醉意的亲家争论了些什么,争论了半天,后来也就忘了究竞争论的是什么。直到黄昏时分,才猛然醒悟过来。尽管主人一个劲儿地留他过夜,但是他还是决定赶回家去。主人的儿子给他套上骡马,亲家扶他坐上爬犁。亲家公兴头一来,非要送客人一程不可;他们俩并肩坐在爬犁上,拥抱着。他们的爬犁先是在大门上撞了一下,后来,在还没有走上草地以前,每个拐角处都要撞一下子。这时候亲家公哭了起来,有意地从爬犁上摔下来。在地上趴了半天,大骂不止,怎么也爬不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催马驰去,也没看到送了他一程的亲家异于扎进雪里,在雪地里乱爬,愉快地哈哈大笑着,哑着嗓子在央告:“别胳肢我!……请你别胳肢我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骡马挨了几鞭于,跑得快起来,但是没有信心,瞎跑一气。很快,它的主人醉得昏昏欲睡,把脑袋趴在爬犁缘上,一声不响了。幸而缰绳还压在他身下,于是没人驾驭的、无所适从的骡马便慢步走起来。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它就迷路了,岔到通往小格罗姆切诺克村的路上去,顺着这条路走去。过了几分钟,连这条路也迷失了。骡马在荒地上,在没有道路的旷野里乱走起来,陷进树林旁边的深雪里;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下一道小沟。爬犁挂在一丛灌木上,——它也就停了下来。爬犁一晃,使老头子醒了一会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抬起头,沙哑地骂了一声:“喏,鬼东西!……”重又趴下睡着了。
骡马平安无事地穿过树林,顺利地下到顿河边,闻着夹杂着烧马粪烟味的东风,向谢苗诺夫斯基村走去。
在离村子半俄里的地方,顿河左岸有一处深潭:有时,春天河水退落的时候,春水就涌进深潭。从深潭附近的沙土河岸上喷出几股泉水——因此这里整个冬天都不结冰,形成了一个宽大、温暖、碧绿的半圆形冰窟窿,所以从冰上横过顿河的道路小心地躲开这个深潭,绕了个急弯。春天,退潮的河水奔腾。澎湃,流过深潭,退回顿河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形成大漩涡,河水咆哮、上下翻滚,冲刷着河床;整个夏天,藏在几沙绳深的水底的鲤鱼总在往离深潭很近、从河岸上倒到水里去的枯树下面钻。
麦列霍夫家的骡马朝冰窟窿左边瞎走过去。及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翻了一下身,稍稍睁开眼睛一看,离深潭已经只有二十来沙绳远了。漆黑的夜空中闪耀着像还没有熟的樱桃似的黄绿色的星星。“夜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朦胧地想到,拼命攥了一下缓绳:“吁,吁!……我抽你啦,老骚货!”
骡马跑起来了。离得很近的水的气息刺进了它的鼻孔。它竖起耳朵,用迟疑的瞎眼朝着主人这面斜瞥了一下。突然它听到一阵阵的波浪的拍打声。可怕地打了一声响鼻,便往旁边转去,向回退去。被水从底下冲刷变薄的冰层在它脚底下轻轻地咯吱咯吱响着,表面盖了一层雪的薄冰陷了下去。骡马发出惊恐、绝望的悲嘶。它竭尽全力站定后腿,但是前腿已经陷了下去,落到水里,冰层经不起后腿的乱踏,也都碎裂了。轰隆一声,冰层拍溅着散开了。冰窟窿吞下了踝马,它痉挛地翘起一条后腿,往爬犁辕木上踢了一脚。就在这一刹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听不好,立即跳出爬犁,往后滚去。他看到,被骤马的沉重身于坠下去的爬犁竖了起来,露出了被星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滑杠,钻进碧绿的深渊,混杂着冰块的水发出轻轻的咝声,浪花几乎溅到他身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飞快地向后爬去,直到他牢靠地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大呼道:“救命啊,善人们哪!……淹——死——人——啦!
他的醉意好像被一棍子打跑了。他跑到冰窟窿跟前。刚刚轧碎的冰块闪着刺眼的亮光。风和急流在宽阔的、黑洞洞的圆冰窟窿里追逐着冰块,波浪旋起绿色的漩涡,哗哗作响。四周是一片死寂。远村的点点灯火在暗夜里闪着黄光。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星星像一颗颗新碾出来的米粒,晶莹、闪烁。低风卷起阵阵积雪,发出咝咝的响声,像粉尘,飞进黑洞洞的冰窟窿。冰窟窿冒着淡淡的热气,依然是那么欢快、黑乎乎的,令人生畏。
潘苔莱·普罗可菲耶维奇明白过来,这会儿喊叫是愚蠢的,而且于事无补。他往四下看了看,想了想,全是因为自己喝醉了,瞎闯到这儿来啦,于是他恨自己,悔恨出的纸漏,气得浑身直哆嗦。他的手里还剩了一根鞭子,他是拿着鞭于跳下爬犁的。他嘴里骂着,把自己的脊背抽了半天,但是并不疼,——有光板皮袄挡着呢,为此而脱掉皮袄,又大可不必。他把大胡子揪下了一缕,在心里盘算了损失——买的东西、骡马、爬犁和马套的价值之后,又疯狂地大骂起来,朝冰窟窿走了几步。
“瞎鬼!……”他颤抖、哽咽,对沉下去的骤马责骂道。“骚货!你自个儿淹死不算,还差一点儿把我也饶上!鬼他妈的把你领到那儿去啦?!……魔鬼会在那里把你套上拉车,骑你,可是他们却没有鞭子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