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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葛利高里站在车夫座上,响亮地抽了一鞭子。
套在左手的那匹宽屁股的枣红马,摇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在说,豁出去啦!——用力拉动马套。葛利高里斜着眼向脚下看了看:水已经没到爬犁的横梁了。起初,水只没到马膝盖,后来一下子就到了马胸膛。葛利高里想要回转来,但是马已经溜了缰,打着鼻响,向前袱去。水流把爬犁的后屁股漂了起来,把马头扭到逆流的方向。河水从马背上面滚过去,爬犁摇晃着,拼命向后拉。
“哎呀呀!……哎一呀,拉住马!……”乌克兰人在岸上跑着大声喊叫,不知道为什么还直摇晃从头上摘下来的狐皮风帽。
葛利高里野性大发,不住地喊叫着抽打马匹。河水在沉进水里的爬犁后面打转儿,涌出了一个个的小漩涡。爬犁猛地撞到一根露出水面的桩子上(冲毁的桥梁的断桩),神奇地一下子就翻了过来。葛利高里哎呀一声,栽进水里,但他并没有松开缰绳。急流扯着他的皮袄大襟和两条腿,轻轻地,但是顽强地揪住他不放,在飘摇的爬犁旁边打转。他赶紧用左手抓住滑杠,丢掉缰绳,喘着气,两手倒换着,向爬犁辕木的横梁凑过去。他已经用手指头抓住横梁的铁皮包头了,——可是这时正逆流挣扎的枣红马的后腿在他的膝盖上重重地踢了一下子。葛利高里呛着水,两手倒换着,抓住了马套。激流总想把他从马的身边冲走,极力想把他的手指扯开。他全身冻得火烧火燎似的,好容易才挣扎到枣红马的脑袋跟前,那马的两只充满死亡恐怖和疯狂的血红眼睛正直盯着葛利高里的两个大睁着的瞳孔。
溜滑的皮缰绳从葛利高里手里松脱了好几次;他袱着水,又抓住了,但是缰绳又接连几次从手中滑脱;有一次,他刚抓到,脚也突然触到了地面。
“喔——喔!!!”他使足劲拉着,向前一冲,一下子被马胸脯撞倒,栽倒在冒着白沫的浅滩上。
马把他撞倒以后,旋风似地从水里把爬犁拖上来,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匹哆嗦着冒热气的、湿淋淋的脊背,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葛利高里没有感到疼痛,一跃而起;寒冷像热得烫人的面团一样裹住了他。葛利高里哆嗦得比马还厉害,他觉得他的两腿就像吃奶的孩子一样软弱。但是他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翻过爬犁,使滑杠着地,为使马暖和一下身子,就纵马飞奔而去。像冲锋一样,冲进街道,——并未减低速度,把马赶进第一个敞着的大门。
遇上了个热心肠的主人。他叫儿子去照看马匹,自己帮着葛利高里脱下衣服,并用绝对不许反对的口气命令妻子说:“生上炉子!”
葛利高里在炉炕上,穿着主人的裤子,等待自己的衣服烤干;晚饭吃的是素菜汤,饭后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摸黑就上路了;到家还有一百三十五俄里,所以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春天草原上的泥泞道路是危险的;每一条小沟,每一个小山谷——都会变成汹涌的雪水急流。
光秃秃的黑泥道路把马匹折磨得很苦。趁着霜晨薄冻赶到离开大道四俄里的道利人的村落,在岔路口上停下来。两匹马跑得大汗淋漓,身后的地上闪着爬犁滑杠轧过的亮痕。葛利高里把爬犁扔在这里,把马尾巴结起来,骑上一匹马,牵着一匹,又上路了,在“柳树节”那天早晨回到了亚戈德诺耶。
老爷听他讲完路上的详细情况,就走出来看马。萨什卡正牵着在院子里遛,怒冲冲地打量着它们深陷下去的两肋。
“马怎样?”老爷走过来问道。
“那还用问吗,”萨什卡继续遛着,颤抖着那圆圆的大胡子上发绿的白丝,嘟哝说。
“没有赶坏吧?”
“没有。枣红马的胸膛叫套磨坏了一点。不要紧。”
“休息去吧!”地主向立在旁边等候吩咐的葛利高里摆了摆手。
葛利高里走到下房去,但是直到夜里才得到休息。第二天早晨韦尼阿明来了,穿着一件新的蓝色假缎子衬衫,胖脸上堆着惯常的微笑。
“葛利高里,到老爷那儿去。立刻就去!”
将军正穿着毡拖鞋在客厅里踱步。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在客厅门口倒换着脚步,又咳嗽了一声——老爷才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事?”
“韦尼阿明叫我来的。”
“哦,对啦。去把儿马和克列佩什备好。告诉卢克里姬不要喂狗。打猎去!”
葛利高里转过身来要走了,地主又把他叫回来。
“听见了吗?跟我一块儿去。”
阿克西妮亚把一个淡味的小圆面包塞进葛利高里的皮袄口袋里去,小声说道:“饭也不叫人吃,讨厌鬼!……真该叫鬼打他的嘴巴子。葛利沙,你围上条围巾吧。”
葛利高里把备好的马牵到小花园前,吹了一下口哨,把狗唤来。地主穿着一件蓝呢子夹克,系着一条镶花皮带,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只软木塞的镀铬水壶;拧成螺旋形的鞭子像条蛇似的从手里耷拉下来,在身后拖着。
葛利高里拉着缰绳,惊讶地看着老头子非常敏捷地把瘦骨磷磷、老迈的躯体翻上马鞍。
“跟在我后头,”将军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柔地理着缰绳,简短地命令说。
葛利高里骑的是一匹四岁口的儿马,它撒着欢儿,斜着身子,公鸡似的昂着脑袋走起来。这匹马的后蹄还没有钉马掌,踏在薄冰上一打滑,就四条腿同时向下坐。将军骑在马上,背略微有点驼,但是骑得很牢靠,在克列佩什的宽大的背上晃悠着。
“咱们到哪儿去?”葛利高里跟他走齐时,问道。
“到赤杨谷去,”老爷用浓重的低音对他说。
两匹马跑得很欢,儿马要求松开缰绳;它像天鹅似的扭着短脖子,用一只鼓出的眼睛斜看着身上的骑手,总想咬他的膝盖。他们跑上了一座小山岗,将军让克列佩什放开脚步飞跑起来。一群猎犬在葛利高里后面跑着,散成了一道短短的散兵线。那条黑色的老母狗向前跑着,弯曲的嘴紧贴着马尾巴梢。儿马大发脾气,蹲下去,想要踢开这只纠缠不休的母狗,但是母狗却停了下来,用忧伤的老太婆似的眼睛盯着正回过头来看的葛利高里的视线。
半个钟头的工夫跑到了赤杨谷。将军驰马奔上长满乱蓬蓬的褐色老艾的谷梁。葛利高里向谷底跑去,小心地看着被水冲得沟壑纵横的谷底。他偶尔向地主看一眼。透过铁灰色的光秃秃的稀疏的赤杨树,可以看到老头子清晰的剪影。他伏在鞍头,站在马镫上,哥萨克皮带勒着的呢夹克在背上皱了起来。狗成群地在高低不平的山岗上跑着。在穿过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陡峭沟壑时,葛利高里把身子从马鞍上探下来。
“抽口烟吧。我立刻松开马缰,掏出烟荷包来,”他一面脱着手套,在口袋里摸着卷烟纸,一面想。
“放狗追呀!……”呼叫声像枪响一样,在谷脊那面响起。
葛利高里抬起头;看到将军正向一个非常陡的山梁上驰去,他高举起鞭子,让克利佩什飞驰而去。
“放狗追呀!
一只腿窝里的长毛还没有脱掉的深褐色的狼,穿过芦苇丛生的泥泞谷底,把身子伏在地上,连跑带滑迅速地跑去。跳过一条沟,它停了下来,猛地一回身,看见了狗群。它们密集地、构成一个马蹄形的包围圈,向它袭来,切断了向山谷尽头树林子里逃跑的路狼富有弹性地跳跃着,跑上一个小土岗——这儿是多年以来田鼠打洞的地方,——飞快地向树林子跑去。老母狗几乎是迎面向它扑过来,一只叫“鹞鹰”的白色大公狗——是一条最好、最凶猛的猎狗——也从后面追来。
狼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葛利高里抖着马缰绳,从谷底追上来,有一会儿看不见它了,等跑到上岗顶的时候,——狼已经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一群黑狗在草原上的蓬蒿丛中飞跑,它们的皮毛和黑糊糊的土地混成一色。再过去一点,老将军正用鞭于柄捶打克列佩什,绕过陡崖,从侧翼包抄过来。狼往邻近的山沟里逃去,群狗紧追不舍,包围上去,葛利高里从后边看去,那只叫“鹞鹰”的白狗已经追得那么近,就像一片挂在浪腿窝毛团上的白布。
“放一狗一追一呀一呀!”的喊叫声送到葛利高里的耳朵里来。
他让儿马飞奔起来,并竭力想看清楚前面发生的事情:眼睛蒙了一层眼泪,风在耳边呼啸。打猎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整个心神。他伏在儿马的脖子上,一阵风似的狂奔着。当他跑到那条山沟的时候,浪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过了片刻,将军追上了他。他勒住正在飞驰的克列佩什,喊道:“跑到哪儿去啦?”
“准是窜进山沟啦。”
“你从左边绕过去!……追!……”
将军用靴子后跟在后腿直立起来的马助下一刺,向右驰去。葛利高里冲进洼地,拉紧马缰;喊了一声,向左边飞驰而去。用鞭子和呼叫把出汗的儿马赶了有一俄里半远。还没有干透的粘土块子沾在马蹄子上,溅得他满脸是泥。弯弯曲曲的深山沟顺着山岗婉蜒伸展开去,然后转而向右,分成了三条岔沟。葛利高里越过一条横沟,看到远处草原上,像黑色的散兵线一样追狼的狗群以后,就沿着斜坡飞跑起来。看来,狗群是从橡树和赤杨丛生的山沟中部地带把这只野兽赶出来的。在山沟中部分成三条岔沟并且坡度缓慢地伸出三条青灰色支流的地方,狼跑到了空地上,它趁势又跑了约一百沙绳,便迅速冲下山坡,跑进一条于谷中去,那里满目荒凉,遍地是陈年衰败的蓬蒿和蓟草。
葛利高里站在马镫上,一面用袖子擦着被风吹痛的眼睛流出来的眼泪,一面注视着狼。他偶尔向左面看了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家的田地。一块肥沃的、不很整齐的四方形份地,就是秋天他曾跟娜塔莉亚一同耕过的那块地。葛利高里故意催马穿过田垅,在这一片刻,当儿马磕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