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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妮奇娜轻松地出了回气,说:“好吧,谢谢你这叫人听了心安的话、要不村于里关于他的胡说八道可多啦……”
“都怎么说,大妈?”阿克西妮亚问话低得刚能听到。
“都是些胡说……多得都听不过来。咱们村子里的人只有万卡·别斯赫列布诺夫一个人回来啦。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看见葛利什卡正在生病,别的那些人的话我都不信!”
“别人都怎么说,大妈?”
“我们听说,有一个西金村的哥萨克说什么在新俄罗斯克城红军把葛利什卡砍死了。我这作母亲的心忍不住啦,就步行到西金去,找到了那个哥萨克。他坚决否认。他说,他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说过。还有谣言说,好像是把他关进了监狱,他在狱里害伤寒病死了……”伊莉妮奇娜垂下眼帘,沉默了半天,打量着自己那双疙疙瘩瘩的沉重的手。老太婆虚胖的脸上的表情平静,嘴唇严厉地紧闭着,但是不知道怎么,她那黝黑的脸颊上忽然涌出了一阵樱桃色的红晕,眼皮轻轻地哆嗦起来。她用于枯、炽热的目光看了一下阿克西妮亚,沙哑地说:“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最后一个儿子不会这样死的!上帝没有道理这样惩罚我……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啦……我再也活不了多久啦,就是没有这份儿灾难我吃的苦头儿也已经够多的啦!……葛利沙活着!我的心里没有感觉到什么预兆——那就是说,我的亲爱的儿子还活着哪片阿克西妮亚默默地扭过脸去。
厨房里寂静了很久,后来风把通到过道去的门吹开,可以听到顿河对岸泛滥到杨树林里满潮春水的奔流的涛声,河湾里野雁惊恐的啼声。
阿克西妮亚关上门,靠在炉炕上。
“请您别为他伤心啦,大妈,”阿克西妮亚悄悄地说。“难道病魔能制服他那样的人吗?他的身体结实得简直像铁打的一样。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他在冰天雪地的严冬里,一路上从不戴手套……”
“他常想念孩子们吗?”伊莉妮奇娜疲倦地问。
“他常想念您,也想念孩子们。他们都好吗!”
“都很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不过我们家的潘苔莱·普罗珂菲奇在撤退的路上死了。就剩下我们这几个……”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画了个十字,她心里暗自纳闷儿,怎么老太婆谈到丈夫死的时候竟会这么镇静。
伊莉妮奇娜扶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
“看我只顾在你这儿坐着啦,不觉得已经夜深啦。”
“您坐吧,大妈、”
“不啦,家里只剩下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我得走啦,”她整理着系在头上的头巾,扫了一眼厨房,不禁皱起了眉头,说:“炉子里的烟从炉门往外冒。你走的时候,应该找个人来住才好。好啦,再见吧!”她已经抓住门把手,没有回头看,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到我们家来玩吧。如果听到葛利高里的什么消息,请告诉我们。”
从这一天起,麦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亚之间的关系突然变了。对葛利高里的命运的关怀使她们亲近起来了。第二天早晨,杜妮亚什卡在院子里看到阿克西妮亚,就招呼她一声,走到篱笆边来,抱住阿克西妮亚消瘦的肩膀,亲热地、纯真地对她笑了。
“嗅哟,你瘦啦,克秀莎!只剩下一把骨头啦。”
“过那样的日子谁都要瘦的,”阿克西妮亚也含笑回答说,内心不无嫉妒地打量着姑娘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艳丽的美貌。
“昨天我妈到你家去啦!”杜妮亚什卡不知道为什么悄悄地问。
“来啦。”
“我猜就是到你家去啦。打听葛利沙的事了吧!”
“打听啦。”
“她没有哭吗?”
“没有,她是个很坚强的老太太。”
杜妮亚什卡信任地看着阿克西妮亚说:“也许她哭一顿,心里倒会轻松一点儿……克秀莎,你知道,从今年冬天起她变得非常奇怪,完全不像从前啦。她听到我父亲的死讯,我想她定要伤心得死去活来,我怕极啦,可是她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掉。只是说了一句:‘愿他在天之灵安息,我的亲人的罪受够啦……’直到晚上跟谁也不说话。我到她跟前去,说这说那,可是她只摆摆手,一声也不响。是的,这一天真把我吓坏啦!晚上,等我把牲口都赶进圈里,从院子里走进屋子,问她:‘妈妈,咱们晚饭做点儿什么东西吃呀?’她已经恢复正常,说话了……”杜妮亚什卡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越过阿克西妮亚的肩膀望着别处,问道:“我们家的葛利高里死了?村子里的传说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
杜妮亚什卡用探询的目光从旁看了阿克西妮亚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妈妈想他想得简直发疯啦!她总在呼唤:‘我的小儿子。’怎么也不相信他已经死啦。你知道,克秀莎,她要是知道他真的死啦,她会想他想死的。她已经是风烛残年,心里惦念的就只有葛利高里啦。连孙子孙女也都变得不称她的心啦,干起活来——也都手不应心。你想想,一年的工夫,我们家里就有四日人……”
同情心驱使着阿克西妮亚把身子探过篱笆,抱住杜妮亚什卡,热烈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你找点什么活儿,能占住母亲的心就好啦,我的好人呀,别让她太难过吧、‘”
“什么活儿能占住她的心呢?”杜妮亚什卡用头巾角擦了擦眼睛,央求阿克西妮亚说:“到我们家来吧,和她谈谈大儿,她会轻松一点儿的。你用不着躲避我们!”
“我有工夫就去,一定去!”
“明天我要下地。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搭伙,我们俩打算哪管种上两俄亩小麦也好啊,你不想种点儿吗?”
“我算个什么种地的人呀。”阿克西妮亚苦笑着说。“拿什么种啊,而且也没有必要。就我一个人吃得了多少东西,就这么也过得去。”
“没听说你家司捷潘的消息吗?”
‘什么也没有听到,“阿克西妮亚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接着又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地说,”我对他并不十分惦念。“这种突然冲日而出的良心话使她感到很难为情,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急忙说:”好,再见吧,姑娘,我要去收抬收拾屋子啦。“
杜妮亚什卡假装没有看见阿克西妮亚窘急的样子,朝旁边看着说:“等等,我还有话对你说哪:你能不能帮帮我们的忙呀?地都要干啦,我怕我们干不过来,全村里只剩了两个哥萨克,而且还是残废。”
阿克西妮亚很高兴地答应了杜妮亚什卡的请求,于是心满意足的杜妮亚什卡就准备去了。
一整大,杜妮亚什卡都在忙着准备下地种麦子的事儿:阿尼库什卡的寡妻帮着筛出种子来,胡乱修理了一下耙,车轴上抹了油,装好播种机。傍晚,她包了一头巾于净的麦粒,拿到公墓去,撒在彼得罗、娜塔莉亚和达丽亚的坟上,为的是明天早晨会有许多鸟飞到亲人的坟墓上来。她像孩子一样天真、稚气,相信死人能听见小马欢快的叫声、这会使他们高兴……
直到黎明以前,顿河沿岸才寂静下来。春潮泛滥的树林里河水冲刷着苍绿的杨树干,有规律地摇动着沉没到水里去的橡树丛和小山杨树林的顶梢,发出低沉的。哗哗的响声;注满春水的湖沼里被水流冲倒的苇穗于沙沙地响着;河湾里,荒僻的水沟里,满潮的水映出昏暗的星空,碧水就像被妖法定住了似的,微波不兴,可以隐约听到野雁的相互呼叫声、小公鸭朦胧的叫声和在旷野里过夜的北返的天鹅偶尔的银铃般的鸣声。有时,黑暗里响起觅食的鱼在广阔的河面上溅起的水声;黑沉沉的水面上银光闪闪,鳞波初兴,扩向远处,可以听到波声惊起的宿鸟警惕的咕咕的啼声。寂静重又控制了顿河两岸、但是黎明时候,当石灰岩的山坡上刚抹上粉红色的朝辉,从下游袭来大风。浓烈强劲的风逆流扑来。河上顿时波浪滔天,河水在树林里咆哮,树木摇晃悲呜。狂风肆虐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停下来。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
草原上面笼罩着一片紫色的烟雾土地都于了.草也停止了生长,翻耕过的田地上风吹出了一道道土坡。上壤被风吹得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干燥,但是在鞑靼村的土地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全村只剩下几个已经年迈的老头子,撤退到半路又折回来的也都是些冻坏了的和生病不能于活的哥萨克,地里干活的只有妇女和半大孩子。风在间无人迹的村庄里扬起阵阵尘埃,吹得家家的百叶窗乒乓乱响,掀去板棚顶上的干草。老头子们都说:“咱们今年没有粮食吃啦。地里只有娘儿们于活儿,而且三四家才有一家种地。荒废的土地会有什么收成……”
下地去后第二天,日落前,阿克西妮亚赶着牛去水塘边饮水。一个十来岁的。姓奥布尼佐夫的男孩,牵着一匹备好鞍子的马,站在堤坝边饮马。马吧咂着嘴唇,水珠从它那灰天鹅绒般的嘴唇上滴下来,下了马的小骑士正玩得起劲儿:他把于粘土块扔到水里,看着水圈于扩展开去。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万尼亚特卡?”阿克西妮亚问。
“给妈妈送饭来啦。”
“喂,村子里怎么样?”
“怎么也不怎么样。格拉西姆爷爷昨天夜里用笼网逮住一条大——大鲤鱼。还有,费奥多尔·梅利尼科夫从撤退路上返回来啦。”
孩子踞起脚尖,给马戴上嚼子,抓住一把马鬃,跃上马鞍,敏捷得惊人。刚离开水塘时——他像个很精明的当家人一样,——让马慢步走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就纵马狂奔起来,脊背上褪了色的蓝衬衣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牛喝水的时候,阿克西妮亚躺在堤坝上,这时她决定回村于里去一趟。梅利尼科夫是个正在服役的哥萨克,他一定知道些有关葛利高里的事儿。阿克西妮亚把牛赶到停车的地方以后,对杜妮亚什卡说:“我要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