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没有人让我来叫她,是我想告诉她点儿事。”
“你是走着回来的吗?”
“走着回来的。”
“咱家的草快割完了吗!”
“大概明天就完啦。”
‘等等,你往哪儿跑呀?草是不是被雨淋得很湿呀?“老太婆跟在奔下台阶的达丽亚后面,喋喋不休地问。
“不,不很湿。好,我走啦,不然就没有工夫啦……”
“你从菜园子里回来进家一下,给老头子带件衬衣去,听见了吗?”
达丽亚做了一个好像没听清的姿势,急急忙忙往牲口圈走去。她在码头边停下来,眯缝起眼睛,环视了一下吐着淡淡的湿雾的碧绿的顿河水面,便缓缓地向菜园子走去。
顿河上清风徐徐,沙鸥闪动着翅膀,波浪懒洋洋地往陡斜的岸上拍着。笼罩在透明的紫色蜃气里的白垩的山峰在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光芒,顿河对岸被雨水洗过的树林,像早春时节一样,清翠欲滴。
达丽亚从走累了的脚上脱下靴子,洗了洗脚,在岸边晒得滚烫的砂石上坐了半天,把手巴掌捂在眼睛上挡着阳光,听着沙鸥伤感的叫声和波浪节奏均稳的拍打声。寂静和扣人心弦的沙鸥的鸣声使她伤心泪下,那突然降临在她头上的灾难变得更加沉重、痛苦……
娜塔莉亚艰难地直起腰肥锄头靠在篱笆上,一看到达丽亚,就迎上前来。
“你是来叫我吗?达莎?”
“我是来找你说说我的伤心事的……”
她俩并肩坐了下来。娜塔莉亚摘下头巾,理了理头发,期待地瞅了达丽亚一眼。这几天达丽亚脸上的变化使她大吃一惊:两颊陷了下去,变成黑青色,额头横着一道深深的斜纹,眼睛里闪着炽热、惊慌的光芒。
“你这是怎么啦?脸都发青啦,”娜塔莉亚关心地问。
“当然要发青……”达丽亚竭力作出笑容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还要锄很久吗?”
“晚半天就可以锄完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达丽亚像抽筋似的咽了一口唾沫,低声急速地讲起来:“是这样……我生病啦……害的是脏病……就是这一次出门传染上的……一个该死的军官传染给我的!”
“放荡出漏子来了吧!……”娜塔莉亚惊讶伤心地拍着手说。
“放荡出漏子来啦……这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不能怨别人……这是我的毛病……这个该死的家伙,一阵甜言蜜语,就把我引上钩了!他白白的牙齿,却原来是只带病的蛆……如今我算完蛋啦。”
“我的可怜的小心肝!这可怎么办呀?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娜塔莉亚大睁着眼睛瞅着达丽亚,而达丽亚竭力控制住自己,看着脚下,已经神色镇定地继续说:“你知道,我在路上就已经察觉到啦……起初我想: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自己也明白,咱们妇道人家事儿多,什么样的病都会有的。春天,我从地上搬起一袋麦子,弄得月经就接连三个星期不断,唉,可是这回,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已经显出兆头来……昨天我到镇上去看大夫。真是羞死人啦……如今什么都完啦,小娘子折腾到头啦!”
“想法治啊,这可太丢脸啦!据说,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
“不,我的好妹妹,我的病是治不好的。”达丽亚苦笑一声,谈话中第一次抬起那炽热的眼睛。“我害的是梅毒。这种病是治不好的。这种病能使人的鼻子烂塌……就像安得罗妮哈老太婆那样,你看见过吗?”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娜塔莉亚含泪欲泣地问。
达丽亚半天没有说话。从缠绕在玉米茎上的牵牛花上扯下一朵花,把它紧凑到眼前。可爱的粉红边小喇叭花轻纤、透明,几乎没有一点儿分量,散发着浓郁的、太阳晒过的泥土气息。达丽亚惊愕、贪婪地看着这朵小花,好像是头一次见到这普普通通的、并不起眼的小花似的;她用力鼓起颤抖的鼻翅,闻了闻花朵,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被风吹干的松软的泥地上,说:“你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是吧?我从镇上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都考虑过啦……我决定自杀,这就是我的办法!这当然太可惜,不过看来,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啦。反正是一样,即便能治好,全村的人都知道啦,他们会指我的脊梁沟,背过脸去笑我,像……我这样的女人谁还要呢?我的美貌消失了,干瘦得皮包骨,活着烂掉……不,我不愿意这样!”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跟自己讨论似的,根本没有理会娜塔莉亚表示反对的动作。“在还没有去镇上以前,我就想,如果我害了脏病,我就去治。因此我才没有把钱给公公,我想用这些钱治病,给大夫……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啦。我讨厌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啦。”
达丽亚像男人似的粗野地大骂起来,啤了一口唾沫,用手背擦了擦挂在长睫毛上的泪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就不怕上帝怪罪!”娜塔莉亚小声说。
“上帝,现在对我来说,什么用处也没有啦。他已经碍了我一辈子的事。”达丽亚笑了。娜塔莉亚在这顽皮、狡狯的笑容上,一刹那又看到了从前的达丽亚。“这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总是用造孽和可怕的”最后审判“来吓唬我……可是比我要对自个儿进行的审判更可怕的审判,再也想不出来啦。我活厌啦。娜塔什卡,我活够啦!人们都变得这么叫人讨厌……所以我毫不留恋,很容易对自己下手。我举目无亲。谁也不用牵挂……就是这样!”
娜塔莉亚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要她回心转意,别想自杀的事儿,但是达丽亚起初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说,后来忽然醒悟过来,就怒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别说这些啦,娜塔什卡!我来找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叫你劝说我,央告我!我是来跟你说说我伤心的事儿,并且警告你,从今天起,你别再叫孩子接近我。大夫说,我这种病是传染的,我自个儿也听人说过,别叫孩子们从我这里传染上,明白了吗,胡涂娘儿们?请你也告诉老太婆,我自己没有脸儿跟她说。不过我……我还不会立刻就去上吊,不会的,这用不着忙……我还要再活些日子,我还要在世上好好玩玩,跟它告别。要不,你知道,咱们是怎么活的吗?只要还心跳,就瞎活一气,对周围的事情全不注意……我就像个瞎子似的过了一辈子,这回我从镇上回来,顺顿河边走着,当我想到我就要跟这一切分手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睁开啦!我望着顿河,河上的碧波粼粼,河水被太阳一照,银光闪闪,刺得眼睛都不敢睁开。我再转身往四面一看,——主啊,真是太美啦!可是从前我就没有留意过……”达丽亚羞涩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紧握起手,压下已经涌到喉咙上来的哭泣,又开口说起来,声调变得更激昂、紧张:“我一路上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走到村边,看到孩子们正在顿河里洗澡……唉,一看见他们我的心就碎了,像个傻婆娘似的痛哭起来。在沙滩上躺了两个多钟头。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你只要想想……”她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裙子,用习惯的动作理了理头上的头巾。“只有想到死的时候,我心里才痛快一些:到阴世是要见到彼得罗……我就对他说:‘喂,我的好朋友,彼得罗·潘苔莱维奇,收留你的不走正路的妻子吧!”她又带着通常那种下流的玩世不恭的神情补充说:“在阴世他就不能打我了,打人的人是不许进天堂的,是吧?好,再见,娜塔什卡!别忘记把我的倒霉事儿告诉婆婆。”
娜塔莉亚用窄窄的脏手巴掌捂住脸,坐在那里。她的手指缝里,就像松树皮裂缝中的松胶一样,闪烁着泪珠。达丽亚已经走到用树枝编的菜园子门口了,然后又返回来,一本正经地说:“从今天起,我要单独使用一份盘碗吃饭。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还有一件事儿:叫她先不要对爸爸说,不然,老头子会大发脾气,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我就更倒霉啦。我从这儿直奔草地。再见!”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静静的顿河》
大浪淘沙E书制作,仅供好友。
第十四章
第二天,割草人都从野外回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决定吃过午饭就开始往回运草。杜妮亚什卡把牛赶到顿河去饮,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急忙摆好桌子。
达丽亚最后一个来到桌边,在边上坐下。伊莉妮奇娜给她面前摆了一小盘子菜汤,放了一把勺子和一块面包,其余的人吃的菜汤,则跟往常一样,倒在一个公用的大汤盘里。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奇地看了妻子一眼,用眼睛瞧着达丽亚的盘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给她单来一盘汤?难道她已经不信咱们的教了吗?”
“你瞎问什么呀?吃你的吧!”
老头子嘲讽地看了达丽亚一眼,笑着说:“啊哈,我明白啦!自从她得了奖章,就不愿意合吃大盘里的菜饭啦。怎么,达什卡,不愿意跟我们合吃啦?”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以,”达丽亚沙哑地回答说。
“这是为什么?”
“我嗓子疼。”
“哼,这有什么呢?”
“我到镇上去看过医生,大夫告诉我,要分食。”
“我的嗓子也疼过,我也没有单吃过。而且上帝保佑,我的病也没有传染给别人。你得的是什么样的伤风呀?”
达丽亚脸色变得煞白,用手巴掌擦了擦嘴唇,放下了勺子。老头子的这番盘问把伊莉妮奇娜惹火了,便叱责他说:“你怎么跟媳妇儿缠个没完?吃饭你也叫人不得安宁!就像牛蒂花一样缠人,扯都扯不下来!”
“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冲冲地嘟嚷道,“从我来说,你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他气哼哼地把满满的一勺子热菜汤倒进嘴里,烫得他把汤都吐在大胡子上,不成调地大声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