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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捷潘给她满满地斟上了一杯,眼睛里又燃起了苦闷和仇恨的火焰。
“好,咱们干一杯……”他刚一开口,就顿住了。
寂静中可以清晰地听到坐到桌边来的阿克西妮亚急促、断续的呼吸声。
“亲爱的妻子,咱们于一杯吧,为了久别重逢。怎么,你不愿意喝吗?你不喝酒?”
“你是知道的……”
“如今我什么都知道啦……好,不为久别重逢!为贵客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的健康于一杯。”
“为他的健康我就干一杯!”阿克西妮亚响亮地说道,一口气就把酒喝了下去。
“你这个苦命的孩于!”女主人嘟哝着,跑到厨房里去。
她藏到角落里,手放在胸前,心想桌子立刻就会哗啦一声翻倒在地,响起震耳的枪声……但是在内室里却像死一样的寂静。只听见天花板上被灯光惊扰的苍蝇的营营声,窗外传来镇上的公鸡欢庆午夜降临的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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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大浪淘沙E书制作,仅供好友。
第八章
顿河六月的夜晚黑越越的。黑页岩似的天穹,恼人的寂静中,金色的星星在眨眼,有几颗星星陨落下来,闪光的轨迹映在顿河的急流上。从草原上吹来于燥、温暖的熏风,把盛开的香薄荷的芬芳送到人烟稠密的村镇,而河边草地上却是一片露湿的青草、粘泥和潮湿气味,水鸡在不停地鸣叫,近河一带的树林完全笼罩在银色的雾里,宛如梦幻仙境。
半夜里,普罗霍尔醒来,问房主人说:“我们那位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正跟将军们玩乐哪。”
“对啦,大概正在那儿大吃大喝哪!”普罗霍尔羡慕地叹了一口气,打着呵欠,穿起衣服来。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饮饮马去,给它们添些料。潘苔莱维奇说啦,天一亮就要去鞑靼村。在那儿住一天,然后就要去追赶我们的队伍。”
“离天亮还早哪。再睡一会儿吧。”
普罗霍尔不高兴地回答说:“老大爷,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你压根儿就没有当过兵!我们当兵打仗的人,如果不把马喂养照顾好,那就休想活下来。骑着瘦马你跑得快吗?你的马好,你才能跑得快,才能逃脱敌人的追击。我是这样的人:我从不追赶敌人,可是如果情况紧急,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那我就头一个开跑!我已经在枪林弹雨里奔跑了多少年啦,烦死人啦!老大爷,点上灯,要不我连包脚布都找不到啦。谢谢!是啊,我们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总在抢勋章,想高升,所以哪儿危险往哪儿冲,我可不是这种傻瓜,我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好啦,魔鬼把他送回来啦,一定喝得烂醉啦。”
有人轻轻地敲门。
“进来!”普罗霍尔喊了一声。
一个穿着保护色军便服、戴着下士肩章、制帽上还钉着帽徽的陌生哥萨克走了进来。
“我是谢克列捷夫将军司令部的传令兵。我可以见见麦列霍夫先生阁下吗?”他在门口举手敬礼后问道。
“他不在,”普罗霍尔被受过严格训练的传令兵的敬礼和称呼弄得大吃一惊,说道。“你不必那么立正站着啦,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跟你一样的傻瓜。我是他的传令兵。你有什么事呀?”
“我是奉谢克列捷夫将军的命令来请麦列霍夫先生的。请他立即到军官俱乐部去。”
“傍晚他就上那儿去啦。”
“是去啦,可是后来又从那儿回家来啦。”
普罗霍尔吹了一声口哨,朝坐在床上的房主人挤了挤眼。
“你明白了吗,老大爷?大概上他的宝贝儿那儿去啦……好,你回去吧,老总,我这就去找他,趁热直接给你端到那儿去!”
普罗霍尔把饮马和加料的事托付给老头子,就到阿克西妮亚的姑母家去了。
市镇沉睡在黑夜里。夜莺在顿河对岸的树林子里歌唱。普罗霍尔不慌不忙地来到那所熟识的小房子跟前,走进门廊用u 抓住门把手,就听见了司捷潘低沉的声音。普罗霍尔心里想:“这回我算撞上啦!他要是问我:你来干什么?我没有话可说啊。算啦,管他三七二十一,豁出去啦!我就说上街来买酒,你们的邻居指给我这所房子。”
他放大胆子,走进了屋子,顿时大吃一惊,张着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葛利高里和阿司塔霍夫两口子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正在喝杯子里的发绿的烧酒。
司捷潘瞥了普罗霍尔一眼,强颜欢笑地说:“你大张着嘴干什么呀,连好也不问?难道你看见这里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吗?”
“好像有点儿……”惊魂未定的普罗霍尔,倒动着脚回答说。
“好啦,不必大惊小怪啦,过来,请坐,”司捷潘邀请说。
“我可没有工夫坐……我是来找你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命令你马上到谢克列捷夫将军那儿去。”
葛利高里在普罗霍尔来以前,已经有几次要走了。他推开杯子,站起身,但是立刻又坐了下来,他怕司捷潘会把他的离去当作胆怯的明确表现。自尊心不允许他离开阿克西妮亚,让位给司捷潘。他喝酒,但是烧酒对他已经毫无作用。葛利高里清醒地掂量着自己暧昧的身份,等待着结局。有一刹那,他觉得司捷潘要打他的妻子,就是在她为他,葛利高里的健康而于杯的时候。但是他估计错了:司捷潘举起手,用粗糙的手巴掌擦了擦晒黑的额角,沉默了片刻之后,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阿克西妮亚,说:“好样的,老婆!我很欣赏你的勇敢!”
后来普罗霍尔来了。
葛利高里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走了,好让司捷潘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到将军那儿去,就说没有找到我。明白了吗?”他对普罗霍尔说。
“明白是明白啦,不过最好你还是到那儿去吧,潘苔莱维奇。”
“用不着你管!去吧。”
普罗霍尔本来就要往门口走了。但是这时候阿克西妮亚突然说话了。她没有看葛利高里,冷冰冰地说:“不必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不要客气啦,你们二位还是一道儿走吧!谢谢你来看望我们,还这么赏脸跟我们一起呆了大半夜……只是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鸡叫第二遍啦。天快亮啦。我和司乔帕天一亮就要回家去……再说,您喝得也够多啦。够啦!”
司捷潘也没有挽留,葛利高里站起身来。告别的时候,司捷潘把葛利高里的一只手攥在自己的冰凉、粗硬的手里,好像最后要说些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默默地把葛利高里目送到门口,又慢腾腾地伸手去拿没有喝完的酒瓶子……
葛利高里刚一走到街上,就疲倦得支持不住了。他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到第一个十字街口,便向紧跟在后面的普罗霍尔央求说:“你去备上马,牵到这儿来。我走不到家啦……”
“要不要去报告一下你要走的事呀?”
“不用。”
“那好,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一向做事慢慢腾腾的普罗霍尔,这一回却快步往住处跑去。
葛利高里蹲在篱笆旁边,抽起烟来。脑子里回忆着跟司捷潘会面的事,淡淡地想:“哼,这也好,现在他全知道啦。只要不打阿克西妮亚就行。”后来疲倦和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风波逼使他躺下打起盹儿来。
普罗霍尔很快就回来了。
他们坐渡船来到顿河右岸,纵马飞奔而去。
黎明时分,他们进了鞑靼村。葛利高里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下了马,把马缰绳扔给普罗霍尔,匆忙、激动地往屋子里走去。
娜塔莉亚没有穿好衣服,不知道到门廊里干什么。一见葛利高里,惺松的眼睛里就闪出喜不自胜的光芒,使葛利高里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忽然间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娜塔莉亚默默地抱住自己的惟一的亲人,全身紧贴在他身上,葛利高里从她肩膀哆嗦不止的样子知道她正在哭泣。
他走进屋子,亲过两位老人家和睡在内室的孩子们,在厨房当中站住。
“好啊,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一切都平安无事吧?”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地询问道。
“上帝保佑,我的好儿子啊,我们吓的是够呛啊,可是很欺侮我们,那倒也没有,”伊莉妮奇娜急忙回答说,然后斜眼看了看哭得像泪人似的娜塔莉亚,严厉地朝她喊道:“应该高兴嘛,你却哭个没完没了,傻娘儿们!看你,还傻站在那儿不动!快去拿劈柴去,生炉子……”
在她和娜塔莉亚匆匆忙忙做早饭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儿子拿来一条干净手巾,建议说:“你去洗洗脸吧,我给你往手上浇水。这可以使你的头脑清醒清醒……你浑身酒气冲天。大概昨天高兴得大喝了一通吧?”
“酒是喝啦。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难过……”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子惊愕地问。
“谢克列捷夫把咱们恨透啦。”
“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跟你一块儿喝酒,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没想到!你太有造化啦,葛利什卡!跟一位真正的将军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这是闹着玩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深为感动地看着儿子,艳羡不止,直咂舌头。
葛利高里笑了。他怎样也不能理解老头子那种天真的喜悦心情。
葛利高里认真地询问起牲口和财产是不是都完好无损,粮食损失了多少,但是他发觉,跟上回见面时一样,谈论家务事,父亲毫无兴趣。老头子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有什么使他更揪心的事儿。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说了出来:“葛利申卡,现在怎么办?难道还要去服役吗?”
“你这指的什么样的人?”
“老头子们哪。就拿我来说吧。”
“现在还不清楚。”
“那么说,也要跟着出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