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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看,”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扭过身子,严厉地问,“这位契尔克斯军官在你这儿子什么!”
“你是说格奥尔吉泽吗?是作战处长。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厉害家伙!是他在制定作战计划。在战略方面比咱们大伙都高明。”
“他经常呆在维申斯克吗?”
“不不……我们暂时要派他去切尔诺夫斯基团的辎重队出差。”
“那他怎么干他的作战处长的工作呢?”
“你知道吧,他是常来常往。几乎天天如此。”
“你们怎么不把他留在维申斯克呢?”葛利高里想弄个清楚,继续在盘问库季诺夫。
库季诺夫一直在咳嗽,用手巴掌捂着嘴,勉为其难地回答说:“怕叫哥萨克们看到了不方便。你知道,他们,这些老哥儿们,是些什么样儿的人吗?他们会说:‘军官老爷们又骑到我们脖子上,于自己的勾当啦。又要戴肩章……’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怪话儿。”
“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部队里还有吗?”
“在卡赞斯克有两个,或者三个……葛利沙,你不要过于心烦。我看得出你的心事。亲爱的,咱们除了去投奔士官生,再也没有别的出路。是不是这个理儿呢?难道你还想用十来个集镇建立自己的共和国吗?这是痴人说梦……咱们要跟他们联合起来,去向克拉斯诺夫请罪,对他说:‘请不要责怪我们吧,彼得罗·米科莱奇,我们是一时胡涂,放弃了阵地!’……”
“是一时胡涂吗?”葛利高里追问说。
“不是胡涂又是什么呢?”库季诺夫露出真诚的惊异神色回答说,小心地绕过了一个小水洼。
“可是我有个想法……”葛利高里脸色阴沉,苦笑着说。“我倒认为,我们起来暴动才是一时胡涂呢……你可听见过霍皮奥尔人是怎么说的吗?”
库季诺夫默不作声,从一旁好奇地看着葛利高里。
他们在广场外边的十字路口上分了手。库季诺夫走过小学校,回家去了。葛利高里又回到司令部,举手招呼传令兵牵马过来。他已经骑在马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缰绳、步枪背带,一直还想弄清,自己在司令部看到那位中校时产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和警惕心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突然心里一惊,想道:“如果是士官生故意把这些有学问的军官留在我们这儿,为了在红军的后方把我们鼓动起来,并按他们的方式,有学问人的方式来指挥我们行事呢!”意识马上幸灾乐祸地、殷勤地给他提示出猜测和论据。“他不说在什么部队呆过……支支吾吾……说是参谋人员、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司令部从这儿经过呀……有什么鬼理由把他发送到像杜达列夫斯克这样偏僻的地方去呢?是啊,绝不是毫无原因的!我们把祸闯下来啦……”于是又对现实生活枉加臆测一番,心情更坏,痛苦地下了结论:“这些有学问的人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老爷们叫我们上当啦!操纵我们,去为他们卖命。看来,就是一件小事——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
到了顿河对岸,他放马飞驰而去。只听见传个兵的马鞍子在身后咯吱咯吱地响,传令兵是奥利尚斯基村的一个优秀、勇敢的哥萨克、葛利高里总是挑选这种能跟他一起‘“赴汤蹈火”的人,挑选这种早在对德战争中经得起考验的人放在自己身边。这个传令兵——过去是侦察兵——一路什么话也没说,迎风跑着,大手巴掌里握着一块香喷喷的向日葵秆烧的火绒,用火石打着火,抽起烟来。当他们从山坡上驰下来,到了托金村时,他向葛利高里提议说:“要是没有必要忙着赶路,咱们就宿夜吧马都跑累啦,在这儿喘喘气吧。”
他们在丘卡林宿夜。一路风寒,现在在这几间房子相连的农舍里,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适温暖。上地上散发出咸津津的牛羊尿味,从炉子里飘出像用白菜叶垫着烤的新鲜面包味。葛利高里很不高兴地回答女主人的问话,这是个哥萨克老妇,三个儿子和老头子都在叛军中。她语声低沉,毫不客气地以长者自居,一开始就粗鲁地警告葛利高里:“虽说你是个头头,是指挥那些哥萨克笨蛋的司令官,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买你的账,你是儿子辈的。请你,我的宝贝儿,跟我好好说说吧。不然你总在那里打呵欠,像是不把婆娘们看在眼里,不愿意跟老娘儿们说话似的。你还是尊重我们一点儿吧!我已经把三个儿子,外加上老头子,简直是作孽呀,都送去打你们的战争——该死的战争——去啦。你现在指挥他们,可是他们,我的儿子却是我生的、养的、喂大的呀,我用裙子兜着他们上瓜田菜园,我为他们受了多少罪呀。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呀!你用不着翘尾巴,装腔作势,跟我好好说说——很快就会讲和吗?”
“快啦……你睡觉吧,老大娘!”
“快啦快啦!到底是怎么个快啦?用不着你打发我去睡觉,这儿的主人是我,不是你。我还要到院于里去抱小羊崽呢。夜里要把它们抱进屋来,它们还太小。复活节前能讲和吗?”
“我们把红军赶跑了,就天下太平啦。”
“请你说说看!”老太婆把肿胀的、干活累的和被关节炎弄得变形的双手放到瘦尖的膝盖上,伤心地吧咂着樱桃皮似的干瘪的深棕色嘴唇。“他们碍你们什么事啦?你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打呀?人们简直都发疯啦……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你们喜欢玩枪,喜欢骑马抖威风,可是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呀?打死的不全是我们的儿子吗?想出了些什么该死的战争来……”
“难道我们就不是母亲的儿子,倒是狗崽子吗?”葛利高里的传令兵被老太婆的话气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哑着嗓子顶撞她说。“敌人在残杀我们,你却说‘我们喜欢骑马抖威风’!好像母亲比那些被残杀的人还要痛苦似的!唉,你这个上帝的宝贝儿,活到头发都白啦,还在这儿唠叨起来没个完……山南海北,胡说一气,不让人睡觉。”
“有你睡的,傻东西!你瞪什么眼呀?像只狼似的,从进来一声也不吭,突然就不知道为什么发起脾气来啦。瞧你!气得连嗓子都哑啦,”
“她是不会让咱们睡觉的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传令兵绝望地哼了一声,埋怨道,他气得打火吸烟,拼命打火镰,从火石上迸出阵阵的火星。
火绒燃烧着,冒着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传令兵恶毒地把晓晓不休的女主人臭骂了一通:“老大娘,你简直像只黄蜂,烦死人了!如果你的老头子在前线上被打死的话,他准会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说:‘感谢上帝,我可从老太婆手里解脱出来啦,愿她来日舒服地安息吧!”
“愿你舌头上长疗疮,恶鬼!”
“睡吧,老大娘,看在基督的面上。我们已经三夜没有睡觉啦。睡吧!为了这样的事儿气死了是可以不举行圣餐式的。”
葛利高里很费了点儿力气才使他们两位和解了。朦胧入睡,亲切愉快地感觉到盖在身上的羊皮袄的带酸味的暖气,睡梦中依然听到门响了一声,一阵冷风和一股热气裹在他腿边、接着小羊羔在他耳边尖声地叫起来。小蹄子踏得土地笃笃地响,屋子里弥漫着清新悦人的干草。新鲜的羊奶。严寒和牲口棚的气味……
葛利高里半夜醒来,他睁着眼睛躺了半天。封起的炉洞里的炭火,在蛋白色的灰烬下闪着红光。几只小羊崽挤在一起,躺在炉门口最热的地方。在午夜香甜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它们睡梦中咬牙的咯吱声和偶尔打喷嚏和喷鼻声。高远的满月照进窗户。一只闹个不休的小黑山羊在地上一方块淡黄的月光中又蹦又跳。月光中闪着一道倾斜的珍珠般的尘土。屋子里是一片绿中透黄、几乎像白昼一样的光亮。小壁炉边上的一块破镜片闪闪发光,只在正对着门的墙上,银质圣像上的衣饰的光亮显得暗淡。阴郁……葛利高里又想起在维申斯克开会的情形和霍皮奥尔派来的那个急使,想起了那位中校、他那种与众不同的知识分子仪表和说话的风度,——感到一种不愉快的、令人心烦的不安。小山羊爬到皮袄上来,站在葛利高里的肚子上,抿着耳朵,笨头笨脑地察看了半天,然后壮起胆子,跳了两跳,忽然叉开四条卷毛小腿。一道羊尿的细流咝咝响着,从皮袄上流到睡在葛利高里身旁的传令兵伸出的手掌上。传令兵哼哼着醒了过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伤心地摇了摇脑袋。
“把我的衣服全尿湿啦,该死的东西……滚开!”愉快地朝小山羊角上弹了一下。
小山羊尖叫了一声,从皮袄上跳下去,后来又走过来,用粗糙、温暖的小舌头把葛利高里的手舔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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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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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施托克曼、科舍沃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另外几个做民警工作的哥萨克,从鞑靼村逃出来以后,就加入了第四后阿穆尔团。这个团在一九一八年初,从德国前线撤下来的路上就全部加入了一支红军部队,而且在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上转战一年半之后,仍然保存下了基本骨于。后阿穆尔人的装备精良,战马都喂得很肥壮,受过很好的训练。这个团的战斗力强、军心稳定、纪律严明,战士的训练有素的骑术,很有点儿名气。
顿河上游地区的暴动一开始。后阿穆尔人就在第一莫斯科步兵团的支援下,几乎是独当一面地顶住了企图冲向梅德维季河口去的叛军的进攻;后来援军开到了,这个团集中兵力,牢固地占领了霍皮奥尔河口弯弯溪沿岸地区。
三月末,叛军把红军赶出了叶兰斯克镇所属地区,占领了霍皮奥尔河口镇的部分村庄。双方的力量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平衡,在固定的阵地上几乎相持了两个月。为了从西面掩护霍皮奥尔河口镇,莫斯科步兵团的一个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