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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吧!教训我你还太年轻!走你自个儿的路吧。”
格里沙卡爷爷照直朝潘苔莱走过来,潘苔莱赶紧给他让路,从踏出的小径上走到雪地上去,不时回头看看,绝望地摇着脑袋。
“你遇见我们家的老兵了吗?真是活受罪!上帝怎么也不召他回去。”在这些日子里明显地瘦削下去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站起来,迎着亲家公说,“把他的奖章全都挂上,戴上有前朝帽徽的制帽就走啦。怎么说也不肯摘下来。简直变成了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让他自寻开心去吧,他还能活多久啊……快说说看,儿郎们都怎么样啊?我们听说,好像葛利沙被这些不信上帝的家伙们搞了一下子,是吗?”卢吉妮奇娜坐到哥萨克们跟前来,伤心地插嘴说。“亲家公,我们家倒了大霉啦……给牵走了四匹马,只剩下一匹骡马和一匹小马驹儿了。倾家荡产啦!”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眯缝起眼睛,好像在瞄准似的,憋着满腔怒火,说话的调子也变了,气势汹汹地说:“日子为什么搞得这么糟?是谁的责任?全赖他妈的这个政权!亲家,全是这个政权的罪过。人人平等——难道这行得通吗?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赞成!我操劳了一辈子,累得话都说不出来,浑身流过多少臭汗,叫我跟那些不想过苦日子,可连手指头都不肯动动的人去平等吗?不,我们还要等等看!这个政权要切断兢兢业业过日子人的血管。所以我什么都懒得动手啦:干吗还要去奔命?为谁操劳?你今天积攒一点儿,明天他们一来,全都抢光……还有,亲家,前几天我的一个穆雷欣村的老同事到我家来,我们谈了半天……眼下,前线就在顿涅茨河一带。可是支持得住吗?我,老实告诉你,劝一些可靠的人说,咱们应该尽力帮助我们那些在顿涅茨河对岸战斗的人……”
“怎么个帮助法呀?”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愕地,不知道为什么,悄悄问。
“怎么个帮助法吗?踢开这个政权呀!把它踢得远远的,踢回坦波夫省去。叫它到那里去跟庄稼佬们平等去吧。只要能消灭这些敌人,我连一根线都不留,把全部财产都捐出去。应该这样,亲家,应该劝说人们这样去于!是时候啦!不然可就晚啦……我那位老同事说,他们那儿的哥萨克也都蠢蠢欲动。只不过要齐心点儿才行!”他的语凋变成急促。难辨的低语:“大部队都开过去啦,他们这儿剩下的又有多少呢?有数的那么几个人!村村都只剩了些光杆儿主席……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那不是易如反掌嘛。至于维申斯克,那也没有什么……大家联合起来,一拥而上——把他们撕成碎块!咱们的人绝不会袖手旁观,叫咱们吃亏。我们联合起来……这才是正经事,亲家!”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站起身来,斟酌着字句,担心地劝说道:“当心点儿,一失足——可要倒大霉呀!哥萨克们虽然在摇摆不定,可是谁他妈的知道他们往哪边儿倒啊。这种事情现在可不能随便对什么人都说……年轻人简直无法理解,他们好像都在闭着眼过日子。有的撤退走了,有的留了下来。这日于可真不好过呀。这叫什么生活,简直是地狱。”
“别担心,亲家!”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度地笑了笑说。“不看准了,我是不说的。人跟绵羊一样:公羊往哪儿领,羊群就都往哪儿跑。所以必须给他们指明道路!要叫他们睁开眼睛看看这个政权。没有黑云——就不会打雷。我要干脆地告诉哥萨克们:应该暴动!听说,好像已经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哥萨克都绞死。这应该怎么理解呢?”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脸上透过雀斑,涌出了一阵红晕。
“哼,这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普罗珂菲耶维奇?据说,他们已经开始枪毙人啦……这算什么世道呀?瞧,几年的光景,变成什么样子啦!没有煤油,火柴也没有,莫霍夫的铺子里近来只卖点儿糖果了……庄稼呢?比从前差多少呀?把马都牵走啦。抢了我的马,也抢了别人的……抢嘛,谁都会抢,可是谁去繁殖呀?早先,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伙子,我们家有八十六匹马。你也许还记得吧?有好几匹善跑的骏马,可以追上加尔梅克人的马!我们家那时候有匹额上带白斑的枣红马。我把它牵出来,备上鞍子,骑到草原上去,把艾蒿丛里的兔子轰出来,兔子跑不出一百沙绳,我就用马把它踩死了。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件事儿呢。”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容。“有一天,我骑马来到风车近前,看见一只兔子正朝我跑来。我策马追去,它呢,兜起圈子来,然后冲下山坡,穿过顿河!这是谢肉节时的事情。顿河上的雪被风吹走了,河面上的冰很滑。我追那只兔子,马一打滑,四条腿都倒了下去,摔得连脑袋也抬不起来啦。我吓得浑身直哆嗦!把马鞍子卸下来,跑回家来。我说:‘爸爸,我骑的马摔死啦!我追兔子来着。’爸爸问我:‘追上了吗?’我说:‘没有。’他骂道:‘鬼儿子,备上那匹铁青马,追去!”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噢!老人们都溺爱孩于。摔死一匹马,一点儿也不心疼,可是兔子一定要追上。一匹马值一百卢布,兔子只不过值几戈比……唉,还说什么呀!“
本来已经心惊胆战、闷闷不乐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亲家公家里出来的时候,更加心慌意乱了。现在他明显感觉到,是另一些敌视他的原则在统治他的生活。如果说,从前他管理家业、驾驭生活,像是骑着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参加障碍赛马,那么现在,生活却像一匹发了疯的、跑得浑身汗沫的马驮着他狂奔,他已经无力驾驭这匹马,只是摇摇晃晃的在马背上不由自主地摇晃,使出吃奶的劲儿,但求不摔下马来,就谢天谢地了。
迷雾遮住了前路。曾几何时,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不还是本区的首富吗?但是最近三年来,他的精力耗尽了。长工部散掉了,耕种面积减少了九成,把牛和马从牲口棚里赶走,换来些价值不稳定、天天贬值的钞票。一切都好像是在梦里一样,像顿河上的漂浮的轻雾,随风逝去。只剩一座有雕栏的阳台和褪色的彩檐的老宅作为纪念了。过早地出现在科尔舒诺夫那像狐狸毛一样火红的大胡子里的银丝现在已经扩展到两鬓,并且在那里落了户,起初像沙土上的草一样,是一撮一撮的,后来排斥了原先的火红色,于是,像盐粒似的白霜就布满了两鬓;而且继续节节向上推进,占领了前半个脑袋瓜儿。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全身也是这两种基本色在疯狂地斗争:红色的血液沸腾起来,驱使着他去于活儿,逼着他去种地,盖板棚子,修理农具,发家致富;但是苦闷却又不断涌上心头:“发什么财呀。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于是满脸染上了死人般的灰白色。两只难看得要命的手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放下锤子就抓起手锯,而是无所事事地晃动着干活累得变形的脏手指,闲置在膝盖上。苦难的岁月使他衰老。土地也变得可厌了。春天,他走到田地里,就像走到一点也不可爱的妻于面前一样,只是由于习惯,尽尽责任而已。发财也不高兴,破财也不似从前那样伤心……红军把马抢走了——他无动于衷。可是两年前,他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为了牛踏乱了一捆干草,差一点儿要用叉于把妻子叉死。“科尔舒诺夫搂得太足啦,肚子都吃胀了,该吐点儿出来啦,”邻居们都这样议论他。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躺到床上。心日憋得慌,直恶心,想吐。吃过晚饭,叫老太婆给他拿腌西瓜。吃了一片儿,就哆嗦起来,好容易才走到炉炕边。第二天早晨,已经昏迷不醒,不省人事。被热血烧焦的嘴唇干裂了,脸色焦黄,白眼珠蒙上了一层珐琅似的蓝光。德罗兹吉哈老太婆给他放了血,从手上的静脉血管里放出了两盘子黏得像松焦油一样的黑血。但他还是没有恢复知觉,只是脸上变成了青灰色,尽是黑牙的嘴张得大了些,呼哧呼哧吸着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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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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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月底,区革命委员会主席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召到维申斯克去。他应该傍晚回来。大家都在等他。在莫霍夫家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原先的书房里,米什卡·科舍沃伊坐在像双人床那样大的书桌后面。从维申斯克派来的民警奥利沙诺夫斜躺在窗台上(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声不响地抽着烟,从老远,技艺高超地把痰唾到壁炉的瓷砖上,每次都唾到一块新砖上。窗外,星光灿烂,夜色皎洁。是一个静得铮铮有声的寒夜。米哈伊尔正在搜查司捷潘·阿司培霍夫家的记录上签字,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结了一层像砂糖似的白霜的枫树枝。
有人走上了台阶,毡靴子咯吱咯吱地轻声响着,“回来啦。”
米什卡站了起来。但是过道里却响起了别人的咳嗽声,别人的脚步声,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紧裹着军大衣走了进来,他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挂满白霜。
“我是来烤烤火的。你好啊!”
“来吧,发发牢骚吧。”
“有什么牢骚可发。我是顺便来说一声,请不要派我们家去搞什么运输啦。因为我们家的马腿都有病。”
“那还有牛哪?”米什卡沉着地斜了他一眼“牛能拉什么东西呀?道路滑得不得了。”
脚踏得冻硬的木板咚咚响,有人大步走上了台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穿着斗篷,像女人似的系着长耳风帽,闯进了屋子。他带进来一股新鲜的冷空气味、干草味和烟臭气味。
“冻死啦,冻死啦,伙计们!……葛利高里,好啊!干吗你夜里还出来瞎逛呀?……也不知道谁他妈的想出了这种斗篷: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