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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拉米一边记录一边又问。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搜索人员寻找雅各布的那天,这个名字仿佛变成一个符咒。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大声喊道:“雅各布!雅各布?哈格雷夫!”接着这个名字会被大家依次传递下去:“雅各布!雅各布!”
一开始,他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喊,声音尖厉刺耳,充满恐惧和绝望。可是搜了很久,男孩依旧不见踪影。为了省点嗓子,搜索队的队员们开始轮流呼唤。太阳渐渐变成金红色,一点点滑到地平线之下,被高大的树林吞没,终于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大家高抬着腿跨过沿路的荆棘丛,脚步开始踉跄起来。他们都累坏了,焦急的心情也让人疲惫不堪。弗雷德?格林一直陪着哈罗德。“我们会找到他的,”弗雷德不停地说,“他拆我送他的那把玩具枪的包装时,你看到他的眼神没有?这个小家伙肯定激动得要命。”弗雷德气喘吁吁地说道,此时他的两条腿几乎要累断了。“我们会找到他的,”他点点头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阿卡迪亚地区茂密的松树林中,到处有手电筒的光在闪烁。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边,哈罗德很庆幸自己已经说服露西尔留在家里等。“他说不定会自己回来呢,”他劝她,“到时候他肯定要找妈妈。”其实,他心里有数,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儿子了。
哈罗德走进河里,即使是河岸浅滩处的水也有膝盖那么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声孩子的名字,然后停顿片刻,听听附近是否有答应的声音,然后再走一步,再叫一声,往复不停。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孩子的尸体。月光洒在河面上,将孩子的身体映照成美丽的银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样让人难忘。
“上帝啊。”哈罗德轻呼。从那以后,他的口中再没有喊出过这个词。
哈罗德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一边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岁月的流逝。他说话已俨然像一个老人,坚硬而沙哑。说着说着,他就会伸出满是皱纹的厚实手掌,拨一拨脑袋上所剩不多的几根白头发。他的手上布满老人斑,骨节因为患了关节炎而变得肿胀。跟同龄人相比,他的关节炎还不算厉害,但那种疼痛还是让他经常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年轻人的资本了。甚至连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到尾椎上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的头也快秃了,无论是圆圆的大脑袋,还是皱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点点。露西尔尽量给他找合适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吞没一般。毋庸置疑,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雅各布的归来——依然那么年幼,充满活力——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让哈罗德?哈格雷夫意识到了自己的年迈。
露西尔也跟她的丈夫一样老了,一头白发。他说话的时候,她移开目光,始终注视着八岁的儿子。此时,那孩子正坐在饭桌边,吃着一块胡桃派。时光仿佛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静如常,而且再也不会发生不幸。有时,她抬手拨开额边的一绺白发,不经意间也会看见自己满是老人斑的枯瘦双手,不过她倒是没有因此烦心。
哈罗德和露西尔夫妇都身材瘦长。这几年两人老了,露西尔看上去甚至比哈罗德还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说是哈罗德萎缩的速度比她更快。结果现在两人争论的时候,他不得不抬头看她。露西尔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没有像哈罗德那样日渐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归罪于他总是抽烟。她的裙子依然合体,瘦长的胳膊还是那么灵活地指挥这指挥那;而哈罗德的胳膊在宽大的衬衫中晃晃荡荡,衬得他比以前更没底气了,这也让露西尔这些日子越发占得先机。
露西尔对此很骄傲,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妥,尽管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些不好意思才对。
贝拉米探员不停地做着记录,手都抽筋了。他放松了一下,接着记下去。他原来也想过把谈话录下来,但还是觉得用笔做记录更好。当人们与政府官员见面谈话,却发现官员什么也不记时,他们会感觉不舒服。而且这也正适合贝拉米探员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脑更容易处理视觉信息,而不善于听觉信息。就算他现在不做记录,过后也得整理出一份纸质文件。
贝拉米从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对开始写起。露西尔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当天发生的一切,语气中充满愧疚。她是雅各布还活着时,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记得儿子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去追另一个孩子,挥动着一条苍白的胳膊。葬礼那天去参加的人太多,教堂里面几乎坐不下。贝拉米把这些都记下了。
但是有些谈话内容他没有记。出于尊重,有些细节他只是自己记在心里,而没有记在官方文件中。
哈罗德和露西尔虽然从失去孩子的悲伤中熬了过来,但也仅限于此。在接下来的五十几年中,他们的生活中一直充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这种孤独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时分不管不顾地涌上心头,令两人的话题陷入尴尬。那种感受他们无法描述,也很少谈及。他们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独中如坐针毡。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感觉虽然规模日渐减小,却始终令人捉摸不透、无法忽视,就仿佛卧室里凭空出现了一台核粒子加速器,坚定不移地预测着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着边际的一面。
或许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于逃避这种孤独感,甚至已经轻车熟路。这就像一场游戏:不要提及采草莓节,因为雅各布最喜欢这个日子;不要一直盯着那些漂亮的楼房看,因为这会让你想起自己曾说过,雅各布将来能成为建筑师;对那些与雅各布有几分相似的孩子,则完全视而不见。
每年雅各布生日前后那几天,他们总是过得很压抑,相对无言。露西尔会毫无缘由地抽泣起来,哈罗德的烟瘾会比平常要大一些。
但这只是在开始的那段时间,只是在悲哀的头几年里。
他们慢慢老去。
他们阖上了记忆的大门。
哈罗德和露西尔一直尽可能远离雅各布溺亡的悲剧。然而,他们却又一次看到这个男孩站在自家门口——脸上的笑容那么熟悉,丝毫未随着岁月而变化。他依然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依然只有八岁,这一切距离他们已经如此遥远,哈罗德一时间竟然忘了孩子的名字。
哈罗德和露西尔把该说的都说完后,双双沉默了下来。但屋里的肃穆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因为坐在厨房餐桌边的雅各布正制造出各种动静:他把叉子和盘子碰得叮当作响,“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柠檬汁,接着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孩子朝爸爸妈妈喊了一声。
露西尔笑了。
“请原谅我接下来的这个问题。”贝拉米探员开口了,“请不要认为这是一项指控,不过,为了更好地了解当时的……特殊情况,我们不得不问一下。”
“到底还是来了。”哈罗德说。他把手插进口袋里,终于不再去摸索那根并不存在的烟。露西尔则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你们和雅各布之间的关系怎么样,我是说,那件事发生以前?”贝拉米探员问。
哈罗德哼了一声,把身体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上。他看着露西尔。“你们是不是希望我们回答曾经把他撵出家门之类的?电视上不都是这样嘛。我们是不是应该说曾经打过他,不给他吃饭,或者像电视里放过的那样虐待他?”哈罗德走到前厅中一个正对着大门的小桌边,第一个抽屉里有一包没打开的烟。
他还没来得及回到客厅,露西尔就率先开火了。“不准抽烟!”
哈罗德扯开包装,动作十分机械,好像那双手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他抽出一根烟,没有点着,只是叼在嘴里。他挠了挠满是皱纹的脸,呼出一口气,深长而缓慢。“我就尝尝,”他说,“不真抽。”
贝拉米探员温和地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们或者其他什么人造成了你们儿子的……唉,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达。”他笑了笑,“我只是想问清楚情况。调查局正努力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大家都想弄明白这事。我们也许能够帮助复生者和家人联系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知道他们是如何复活的,或者,是什么导致他们回来的。”他耸了耸肩,又说,“最大的问题依然无法解决,难以捉摸。但我们尽量收集每一条线索,问清楚每一个问题,尽管某些问题着实令人反感,可是我们希望这样可以帮助我们逐步触及真相,抢先控制住局面,以免事态失控。”
露西尔坐在旧沙发上俯身向前,问道:“事态怎么会失控呢,出什么事了吗?”
“迟早会出事的,”哈罗德说,“我敢用《圣经》跟你打赌。”
贝拉米探员只是职业性的摇摇头,他面无表情,然后又回到刚才那个问题:“雅各布离开之前,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露西尔感觉到哈罗德的回答就在嘴边,为了不让他说话,她抢先答道:“都不错,挺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当然爱他,跟所有父母一样。他也同样爱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其实现在也一样。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谢天谢地,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又团聚了。”她揉搓了一下脖子,举起双手。“这真是奇迹。”她说。
马丁?贝拉米记录了下来。
“那么您呢?”他又问哈罗德。
哈罗德把那根不曾点燃的香烟从嘴里拿出来,然后揉揉脑袋,点头说道:“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些话也被记录了下来。
“现在我得问个有点傻的问题,你们两个有宗教信仰吗?”
“有!”露西尔说着,突然坐直身体,“我相信耶稣,忠于耶稣,并且因此而自豪。阿门。”她朝哈罗德所在的方向点点头,“至于他嘛,是个异教徒。看在仁慈上帝的份上,我一直告诉他要忏悔,但是他犟得像头驴。”
哈罗德吃吃地笑起来,声音就像台旧除草机。“我们两个轮流信教,谢天谢地,已经过了五十几年了,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