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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自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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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响着:这一下捉到你了,这一下捉到你了!先是一惊,想挣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头,我就明白我被谁捉住,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应受些什么款待。于是提了菜篮让这个仿佛生下来给我作对的人把我揪回去。这样过街可真无脸面,因此不是请求他放和平点抓着我一只手,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挣脱先行跑回家去,准备他回来时受罚。
  每次在这件事上我受的处罚都似乎略略过分了些,总是被一条绣花的白绸腰带缚定两手,系在空谷仓里,用鞭子打几十下,上半天不许吃饭,或是整天不许吃饭。亲戚中看到觉得十分可怜,多以为哥哥不应当这样虐待弟弟。但这样不顾脸面地去同一些乞丐赌博,给了家中多少气怄,我是不理解的。
  我从那方面学会了不少下流野话,和赌博术语,在亲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当十五年后,我能够用我各方面的经验写点故事时,这些粗话野话,却给了我许多帮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
  革命后本地设了女学校,我两个姐姐一同被送过女学校读书。我那时也欢喜过女学校去玩,就因为那地方有些新奇的东西。学校外边一点,有个做小鞭炮的作坊,从起始用一根细钢条,卷上了纸,送到木机上一搓,吱的一声就成了空心的小管子,再如何经过些什么手续,便成了燃放时吧的一声的小爆仗,被我看得十分熟悉。我借故去瞧姐姐时,总在那里看他们工作一会儿。我还可看他们烘焙火药,碓舂木炭,筛硫磺,配合火药的原料,因此明白制焰火用的药同制爆仗用的药,硫磺的分配分量如何不同。这些知识远比学校读的课本有用。
  一到女学校时,我必跑到长廊下去,欣赏那些平时不易见到的织布机器。那些大小不一钢齿轮互相衔接,一动它时全部都转动起来,且发出一种异样陌生的声音,听来我总十分欢喜。我平时是个怕鬼的人,但为了欣赏这机器,黄昏中我还敢在那儿逗留,直到她们大声呼喊各处找寻时,我才从廊下跑出。
  当我转入高小那年,正是民国五年,我们那地方为了上年受蔡锷讨袁战事的刺激,感觉军队非改革不能自存,因此本地镇守署方面,设了一个军官团。前为道尹后改成苗防屯务处方面,也设了一个将弁学校。另外还有一个教练兵士的学兵营,一个教导队。小小的城里多了四个军事学校,一切都用较新方式训练,地方因此气象一新。由于常常可以见到这类青年学生结队成排在街上走过,本地的小孩,以及一些小商人,都觉得学军事较有意思,有出息。有人与军官团一个教官做邻居的,要他在饭后课余教教小孩子,先在大街上操练,到后却借了附近由皇殿改成的军官团操场使用,不上半月便招集了一百人左右。
  有同学在里面受过训练来的,精神比起别人来特别强悍,显明不同于一般同学。我们觉得奇怪。这同学就告我们一切,且问我愿不愿意去。并告我到里面后,每两月可以考选一次,配吃一份口粮作守兵战兵的,就可以补上名额当兵。在我生长那个地方,当兵不是耻辱。多久以来,文人只出了个翰林,即熊希龄,两个进士,四个拔贡。至于武人,随同曾国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军门,后来从日本士官学校出来的朱湘溪,还做蔡锷的参谋长,出身保定军官团的,且有一大堆。在湘西十三县似占第一位。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流血搏来的。谁都希望当兵,因为这是年轻人一条出路,也正是年轻人惟一的出路。同学说及进技术班时,我就答应试来问问我的母亲,看看母亲的意见,这将军的后人,是不是仍然得从步卒出身。
  那时节我哥哥已过热河找寻父亲去了,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既日益放肆,不易教管,母亲正想不出处置我的好方法,因此一来,将军后人就决定去做兵役的候补者了。

  预备兵的技术班
  家中听说我一到那边去,既有机会考一分口粮,且明白里面规矩极严,以为把我放进去受预备兵的训练,实在比让我在外面撒野较好。即或在技术班免不了从天桥掉下的危险,但有人亲眼看到掉下来,总比无人照料,到那些空山里从高崖上摔下为好些,因此当时便答应了。母亲还为我缝了一套灰布制服。
  我把这消息告给学校那个梁班长时,军衣还不曾缝好,他就带我去见了一次姓陈的教官。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挺着胸脯的人,实在有点害怕,但我却因为听说他的杠杆技术曾经得过全省锦标,能够在天桥上竖蜻蜓用手来回走四五次,又能在杠杆上打大车轮至四十来次,简直是个新式徐良、黄天霸,因此虽畏惧他却也欢喜他。
  这教官给我第一次印象不坏,此后的印象也十分好。他对于我似乎也还满意。先看我人那么小,排队总在最后一名,在操场中跑步时便把我剔出,到正步走向后转走时,我的步子较小一点,又想法让我不吃亏。但经过十天后,我的能力和勇敢,就得到他完全的承认,做任何事应当大家去做的,我头上也总派到一份了。
  我很感谢那教官,由于他那分无私严厉,逼迫我学会了一种攀杠杆的技术,到后来还用这点技术救过我自己一次生命的危险。我身体到后来在军队中去混了那么久,那一次重重的伤寒病四十天的高热,居然能够支持下来,未必不靠从技术班训练好的一个结实体格所帮助。我的身体是因从小营养不良显得脆弱,性格方面永远保持到一点坚实军人的风味,不管做什么总去做,不大关心成败得失,似乎也就是那将近一年的训练养成的。
  我进到了那军役补习班后,方知道原来在学校做班长的梁凤生,在技术班也还是我们的班长。我在里面得到他的帮助可不少。一进去时的单人教练,他就做了我的教师。当每人到小操场的砂地上学习打筋斗时,用腰带束了我的腰,两个人各用手紧紧地抓着那根带子,好在我正当把两只手垫到地面,想把身体翻过去再一下挺起时,他就赶忙用手一拉,使我不要扭坏腰腿。有时我攀上杠杆,用膀子向后反挂,预备来一次背车,在旁小心照料的也总是他。有时一不小心摔到砂地上,跌哑了喉,想说话无论如何怎样用力再也说不出口,一为他见及,就赶忙搀起我来,扶着我乱跑,必得跑过好一阵,我口方说得出话,不至于出现后遗症。
  这人在学校书既读得极好,每次考试总得第一,过技术班来成绩也非常好。母亲是一个寡妇,守着三个儿子,替人缝点衣服过日子。这同学散操以后,便跑回去,把那个早削好了无数甘蔗,业已分配得上好的篮子,提上街到各处去叫卖,把甘蔗卖完便赚回三五十个小钱。这人虽然为了三五十个钱,每个晚上总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学好友时,总一句话不说,走到你身边来,把一节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里,风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这样两次,心中真感动得厉害。我并不想那甘蔗吃,却因为他那种慷慨大方处,白日见他时简直使我十分害羞。
  这朋友虽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学校方面,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却是个姓陈名肇林的。在技术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陈,名继瑛,这个陈继瑛家只隔我家五户,照本地习惯,下午三点即吃晚饭,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饭吃过后,就各人穿了灰布军服,在街上气昂昂地并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门洞边时,卖牛肉的屠户,正在收拾他的业务,总故意逗我们,喊叫我们作排长。一个守城的老兵,也总故意做一个鬼脸,说两句无害于事的玩笑话。两人心中以为这是小玩笑,我们上学为的是将来做大事,这些小处当然用不着在意。
  当时我们所想的实在与这类事不同,他只打量做团长,我就只想进陆军大学。即或我爸爸希望做一将军终生也做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份过去光荣,用许多甜甜的故事输入到这荒唐顽皮的小脑子里后,却料想不到,发生很大的影响。书本既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国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状元已无可希望,却俨然有一个将军的志气。家中别的什么教育都不给我,所给的也恰恰是我此后无多大用处的。可是爸爸给我的教育,却对于我此后生活的转变,以及在那个不利于我读书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处。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分启发,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还似乎更贵重难得。
  当营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几名缺额,我们那一组应当分配一名时,我照例去考过一次。考试的结果当然失败。但我总算把各种技术演习了那么一下。也在小操场杠杆上做挂腿翻上,再来了十个背车。又蹿了一次木马,走了一度天桥,且从平台上拿了一个大顶,再丢手侧身倒掷而下。又在大操场指挥一个十人组成的小队,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种种口令,完事时还跑到阅兵官面前用急促的声音完成一种报告。操演时因为有镇守使署中的参谋长和别的许多军官在场,临事虽不免有点慌张,但一切动作做得还不坏:不跌倒,不吃吵,不错误手续。且想想,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三岁半的孩子!这次结果守兵名额虽然被一位美术学校的学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却并不难过(这人原先在艺术学校考第一名,在我们班里做了许久大队长,各样皆十分来得。这人若当时机会许可他到任何大学去读书,一定也可做个最出色的大学生。若机会许可他上外国去学艺术,在绘画方面的成就,会成一颗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后来机会委屈了他,环境限止了他,自己那点自足骄傲脾气也妨碍了他,十年后跑了半个中国,还是在一个少校闲曹的位置上打发日月)。当时各人虽没有得到当兵的荣耀,全体却十分快乐。我记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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