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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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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现在靠什么?”

  “他姨奶奶有钱。”

  “哪一个呢?她也养活她?”

  “我们三爷有本事嘛。”

  “他也不容易,年纪也不小了。他那个小少爷脾气。”

  这都是揣测之词。大家都好些年没看见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帮,不是朋友荐的就是“生
意浪”带来的,与亲戚家的佣人不通消息,所以他们这三个人的小家庭是个什么情形,亲戚
间一点也不知道。年数多了,空白越来越大,大家渐渐对他有几分敬意。在他们这圈子里现
在有一种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饭吃,哪怕男盗女娼,只要他不倒过来又靠上家里或是
亲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说是现在从来不出去。楼都不下。”

  她记得他曾经笑着对她说:“老了,不受欢迎了。”其实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不过没
有钱了,当然没有从前出风头。

  他这人就是还知趣。他热闹惯了的人,难道年纪大了两岁,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辈子除
此以外,根本没有别的生活。

  人家说他不冷清,有人陪着,而且左拥右抱,两个都是他自己拣的。他爱的是海——两
瓢不新鲜的海水,能到哪里?他不过是钻到一个角落里,尽可能使自己舒服点,想法子有点
掩蔽,不让别人窥视,好有个安静的下场。这一点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来借着有病,也更
销声匿迹,只求这些人不讲起她。他那边的寂静仿佛是个回声。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年数
隔得越久,那点事迹也跟着增加。她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了解,像夫妻间的,像有些妻子对丈
夫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仍旧能够懂得他。他至少这点硬气,不靠亲威,家里给娶的女人他不
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着。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亏他这些年闷在家里,倒还是那样,她
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穷极无聊倒也没来找她。这些年不见,也甚至于想着可以
借两个钱。他知道没用。他就是还识相。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许是带着一厢情愿的成份。

  但是事实是处境与她相仿的人越来越多。自从日本人进入租界,凡是生活没有问题的人
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韬光养晦。所以不光是她的亲戚们,所有洁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
她那样,在家里守节。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节省起来,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
蹲在后天井里和泥,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汤匙捏弄着煤屑
,她做得比佣人圆。

  不过她还是不会过日子,银娣火起来自己下厨房,教女佣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笔蘸着
油在锅里划几道。玉熹吃不惯,要另外添小锅菜,她也怕传出去又是个话柄,不久就又推病
不管了。家里外表也仍旧维持从前的规模,除了辞掉厨子,改用女佣做饭,现在许多人家都
这样。不像卜家现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卜家人多,一向闹穷,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在。
娇滴滴的卜二奶奶,老爱吃吃笑着,从前跟她们妯娌们一见面就大家取笑的,现在总是上菜
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来,热得脸红红的,剪短了的头发湿粘粘的,掠在耳朵背后,穿着件线呢
夹袍子,像个小母鸡,站在一边,仿佛事不关己,希望不引起注意。人家让她上桌,称赞今
天菜好,她只帮着夹菜,喃喃地说声:“哦,虾球还可以吧?这两天虾仁买不到。”

  “卜二奶奶真有本事,会做全桌酒席,”大家啧啧称赞,其实是骇笑。“就跟馆子里一
样。炒鸡蛋炒得又匀又碎,鱼鳞似的,筷子都搛不起来。”

  在沦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家里没有男佣人的,都是花钱论钟头雇人
。他们是卜二爷自己去站岗。

  玉熹亲眼看见,回来告诉她,卜二表叔瘦高个子,戴着黑边大眼镜,扛着肩膀,扬着脸
似笑非笑的,带着讽刺的神气,肩上套着根绳子,斜吊着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们人多,”她说,“我们人不多?”她现在孙子一大堆,不过人家不大清楚,他们
很少出来见人。

  现在一提起她家总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那冬姑娘?”憎恶地皱着眉笑着,扮个鬼脸。
“就是她一个?也没有再娶?……

  几个孩子了?”

  她没给儿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妇更叫人批评。虐待媳妇是常事,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不续
弦,倒没听说过。

  她听见了又生气,这些人反正总有的说,他们的语气与脸上的神气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
,只要有句话吹到她耳朵里,马上从头到尾如在目前。她就是这点不载福,不会像别的老太
太们装聋作哑,她自己承认。

  有许多亲戚都不来往了。有人问起:“二太太还是那样?”

  还是一提起来就笑。“怎么老不听见说?”

  “她有病,”机密地低声解释,几乎是袒护地。“她是胆石。”

  她有病是两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找她,她自己也有个藉口。

  “他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有钱,”声音更低了一低,半目夹了目夹眼,略点了点头。

  “现在还是那冬姑娘?几个孩子了?”

  孩子太多,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个子不高,长得结实,穿着黄卡其
布短裤,帆布鞋,进附近一个弄堂小学。到了他们这一代,当然都进学堂了。家长看不起这
些学校,就拣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无法表示。放了学回来,在楼下互相追逐,这间
房跑到那间房,但是一声不出,只听见脚步响,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
。楼下尽他们跑,他们的父母搬到楼下住了。那一套阴暗的房间渐渐破旧了,加上不整洁,
像看门人住的地下层,白漆拉门成了假牙的黄白色,也有假牙的气味。下午已经黑赳赳的,
只有玉熹烟铺上点着灯。冬梅假装整理五斗橱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见旁边没人,往前走了
两步,站在烟铺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种不确定的神气,像个小女孩子,旧绒线衫后身往上缩
着,斜扯着粘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旧稚拙得异样。

  “买煤的钱到现在也没给。”她咕噜了一声,低得几乎听不出,眼睛不望着他,头低着
,僵着脖子,并没有稍微动一动,指着楼上。

  玉熹袖着手歪在那里,冷冷地对着灯,嘴里不耐烦地嗡隆了一声,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滚进房来,冬梅别过身去低声喝了一声,把他们赶了出去。

  楼上因为生病,改在床上吸烟,没有烟铺开阔,对面没有人躺着也比较不嫌寂寞。一个
小丫头在床前挖烟斗,是郑妈领来给她孙子做童养媳的,拣了个便宜,等有便人带到乡下去
,先在这里帮忙。银娣叫她小丫头,也是牵冬梅的头皮,有时候当着冬梅偏要骂两声打两下
。现在堂子里成了暴发户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来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缩在楼下。
这冬梅太会养了,给人家笑,像养猪一样,一下就是一窝。她这样省俭,也是为他们将来着
想,照这样下去还了得?这年头,钱不值钱。前两年她每天给玉熹三毛钱零用。堂子里三节
结帐,不用带钱的,不过他吃烟的人喜欢吃甜食,自己去买,出去走走,带逛旧货摊子,买
一只破笔洗,一锭墨,刻着金色字画,半只印色盒子,都当古董。自己家里整大箱的古玩,
他看都没看见过,所以不开眼。三毛钱渐渐涨成一块,两块。改了储备票又一直涨到二百块
,五百块。今年过年,大家都不知道给多少年赏。向来都是近亲给八块,至多十块,远亲四
块。照理应当看她给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长房,不能比她多给。所以她生气,那天卜
二奶奶来拜年,她拦着不让她多给钱,就把这话告诉她,让她传出去给姚家这些人听听,连
这点道理都不懂。现在大房搬到北边去了,老九房只有儿子媳妇,九老太爷夫妻俩都过世了
。这些亲戚本家就是老九房阔,不过从前有过那句话,九老太爷这儿子不是自己的,其实不
是姚家人,不算。剩下还就是她这一房还像样,二十年如一日,还住着老地方,即使旺丁不
旺财,至少不至于像三房绝后。大房是不必说了,家败人亡,在北京,小女儿又还嫁了个教
书的,是她学校的老师。人家说女学堂的话,这可不说中了?大奶奶不愿意,也没办法,总
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是师生恋爱,”大家只笑嘻嘻地说。“从初中教起的”。年纪那么
小!二儿子在北京找了个小事当科员,娶的亲倒是老亲,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
旁边看牌,把下颏搁在二少爷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惯,说了她两句,这就闹着要搬出去住。
——还打牌!人家还是照样过日子。

  “大太太现在可怜罗,”大家都这么说。“现在大概就靠小丰寄两个钱去。”

  她大儿子在上海,到底出过洋的人有本事,巴结上了储备银行的赵仰仲,跟着做投机、
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着一班新贵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么样?德国
已经打败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对时事一向留心,没办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
根在内地,不免受时局影响。

  现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图”,画的那些小人一个个胖墩墩的,穿着和尚领袄裤,小孩
的脸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点高,三三两两,一个站在另一个肩上,都和颜悦色在干着不
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册子的书页里,无论什么大屠杀,到了上海最狠也
不过是东西涨价。日本人来不也是一劫?也不过这样。日本败下来怕抢,又怕美国飞机轰炸
,不过谁舍得炸上海。熬过了日本人这一关,她更有把握了,谁来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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