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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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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是没留神,人家说这话总是鬼头鬼脑的,带着点微笑,若有所思。现在想起来,才知
道是说他不是读书种子。他念书念不进去,其实大爷三爷不也是一样?

  “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她轻声问。

  他略摇摇头,半目夹了目夹眼睛,仿佛镜于就在这间房里,可能听得见。“他老先生的
笑话也多。”镜于怕父亲怕得出奇——当然说穿了并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但是虽然胆
子小,外边也闹亏空,出过几回事。

  “我还笑别人,”他说,“自己不得了在这里。二嫂借八百块钱给我,芜湖钱一来了就
还你。”

  虽然她早料到这一着,还是不免有气。跟他说说笑笑是世故人情,难道从前待她这样她
还不死心,忘不了他?当然他是这样想,因为她没机会遇见别人。“嗳哟,三爷,”她笑着
说,“我真抱怨,你还不知道二嫂穷?你不会去找你的阔哥哥阔嫂嫂?”

  “老实告诉你,有些人我还不愿意问他们。”

  “我知道你这是看得起我,倒叫我为难了。搬了个家,把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也在等田
上的钱。”

  “二嫂帮帮忙,帮帮忙!我姚老三尽管债多,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人开口。”

  “是你来得不巧了,刚巧这一向正闹着不够用。”

  “帮帮忙,帮帮忙!二嫂向来待我好。”

  这是话里有话,在吓诈她?

  她斜瞪了他一眼,表示她不怕。“待你好也是狗咬吕洞宾。”

  “所以我情愿找二嫂,碰钉子也是应当的。碰别人的钉子我还不犯着。”

  他尽管嬉皮笑脸,大概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会来找她。

  他分到的那点当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债主最势利的,还不都逼着要钱?这回真要他
的好看了。她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着现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见,住在这里这样冷清
,都要好些日子才听得见。她先不要说关门话,留着这条路,一刀两断还报什么仇?有钱要
会用,才有势力,给不给要看我高兴,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决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


  自己心里也有点知道,这无非都是借口。

  “我是再也学不会你们姚家的人,”她摇着头笑,“只要我有口饭吃,自己人总不好意
思不帮忙。”

  “所以我说二嫂好。”

  她白了他一眼。“你刚才说多少?”

  “八百。”

  “谁有这么些在家里?”

  “二嫂压箱底的洋钱包还不止这些。”

  “我去看看可凑得出五百。”

  “七百,七百。”他安慰地说。“也许我七百可以对付过了。”

  “有五百,你就算运气了。”

  她到了楼梯上才想起来,炳发老婆还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拿钱不好意思。一向对她抱怨
姚家人,尤其恨三房,自从闹珠花的事,连她嫂子都受冤枉。这时候掉过来向着他们,未免
太没志气。别的不说,一个女人给男人钱——给得没有缘故,也照样尴尬,实在说不过去。
她把心一横: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我的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不要想。

  炳发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乌龟。

  “这三爷真不得了,黑饭白饭,三个门口。”她一面拿钥匙开橱门一面说。“开口借钱
,没办法,只好敷衍他一次。”

  她背对着她嫂子数钞票,她嫂子假装不看着她。数得太快。借钱给人总不好意思少给十
块廿块,只好重数一次,耳朵都热辣辣起来,听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来了。”她嫂子说。

  “哪还有下回?谁应酬得起?”

  缺五十块。床头一叠朱漆浮雕金龙牛皮箱,都套着蓝布棉套子。她解开一排蓝布钮扣,
开上面一只箱子,每只角上塞着高高一叠银皮纸包的洋钱,压箱底的,金银可以镇压邪祟,
防五鬼搬运术。一包包的洋钱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着,不然把口袋都坠破了。他再坐了
会就走了,喃喃地一连串笑着道谢,那神气就像她是个长辈亲戚,女太太们容易骗,再不然
就是禁不起他缠,面子上下不去,给他借到手就溜了。

  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来第一次是应当借给他的。即使怕人说话,照规矩也不能避
这个嫌疑。在宗法社会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亲。她也就仗着这一点,要不然她哥哥与
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点难过。她哥哥晚饭后来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爷来过,没说为
什么。还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诉他?





                                        十一


  越是没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腊月,她就忙着叫佣人掸尘,办年货,连天竹腊梅
都提前买,不等到年底涨价。

  好在楼下不生火,够冷的,花不会开得太早,不然到时候已经谢了。

  过年到底是桩事。分了家出来第一次过年,样样都要新立个例子,照老规矩还是酌减。
迄今她连教书先生的饭茶几荤几素,都照老公馆一样。不过楼上楼下每桌的茶钱都减少了,
口味当然差些。她是没办法,只好省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看这时势,仿佛在围城中,要预备
无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动手包红包。只有几家嫡亲长辈要她自己去拜年,别处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
她在灯下看着他在红封套上写“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很有滋味,这是他们俩在一起
过第一个年。

  她叫王吉把锡香炉蜡台都拿出来擦过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两幅,老太太与二爷,都是
照片。

  她除了吃这口烟,样样都照老太太生前。过年她这间房要公开展览,就把烟铺搬走了,
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底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
出去,是个阴天下午,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
遥遥响应。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不像姚家北边规矩,年菜没有这一项。弄堂给西
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毛毵毵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
炭篓子,站起后腿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

  它衔了块炭出来,咀嚼了一会,又吐出来仔细看。它失望地走开了,但是整个弄堂里什
么都找不到。它又回来发掘那只篾篓,又衔了根炭出来,咔嚓咔嚓大声吃了它。她看着它吃
了一块又一块,每回总是没好气似地挑精拣肥,先把它丢在地上试验它,又用嘴拱着,把它
翻个身。

  “太太,三爷来了,”老郑进来说。

  哦,她想,年底给人逼债。相形之下,她这才觉得是真的过年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
来。

  “叫王吉生客厅里的火。”

  她换了身瓦灰布棉袄裤,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
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烟之外又禁止
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
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
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
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
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们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
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火渐渐旺了起来。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
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裤,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
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
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
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
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样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
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着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雪像蠓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
,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

  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
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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