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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他们就把眼睛闭上了。
曼璐带着微笑轻轻地叫了声“二妹”。曼桢不答。鸿才站在那里觉得非常不得劲,只得
向周围张张望望,皱着眉向曼桢说道:“这房间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
,真气死人,好一点的病房全满了。我跟他们说过了,头二等的房间一有空的出来,立刻就
搬过去。”鸿才手里拿着一束花没处放,便道:“叫看护拿个花瓶来。”曼璐笑道:“叫她
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你还没看见呢。”便忙着找看护。
乱了一会,把孩子抱来了。鸿才是中年得子,看见这孩子,简直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
夫妻俩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哄他。曼桢始终闭着眼
睛不理他们。又听见鸿才问曼璐:“昨天来的那个奶妈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
验了又说是有沙眼。”夫妻俩只管一吹一唱,曼桢突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
一声:“我想睡一会,你们还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轻声向鸿才道:“二妹嫌吵得
慌。你先走吧。”鸿才懊丧地转身就走,曼璐却又赶上去,钉住了他低声问:“你预备上哪
儿去?”鸿才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好像仍旧不大放心,却又无可奈何
,只说了一声:“那你到那儿就叫车子回来接我。”
鸿才走了,曼璐却默默无言起来,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桢床前,轻轻地摇着拍着孩子
。半晌方道:“他早就想来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气。前两天,他看见你那样子,听见医生说
危险,他急得饭都吃不下。”
曼桢不语。曼璐从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支大红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孩子的
一颗头就跟着它动。曼璐笑道:
“咦,倒已经晓得喜欢红颜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里,一个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桢
枕边。曼璐看了看曼桢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嫌恶的神情,便又低声说道:“二妹,你难道因
为一个人酒后无德做错了事情,就恨他一辈子。”说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边,道:“二妹
,现在你看在这孩子份上,你就原谅了他吧。”
曼桢因为她马上就要丢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觉得酸楚,没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见
上这样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搂住了他,把她的面颊在他的头上揉擦着。曼璐
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边看着,却高兴起来,以为曼桢终于回心转意了,不过一时还下不下
这个面子,转不过口来;在这要紧关头,自己说话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触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来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经来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风,可以听见他们喁喁细语,想
必金芳已经把曼桢的故事一情一节都告诉他了。他们那边也凝神听着这边说话,这边静默下
来,那边就又说起话来了。金芳问他染了多少红蛋,又问他到这里来,蛋摊上托谁在那里照
应着。他们本来没有这许多话的,霖生早该走了,只因为要带着曼桢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
。老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奇怪,只得断断续续地想出些话来说。大概他们夫妇俩从来也
没有这样长谈过,觉得非常吃力。霖生说这两天他的姊姊在蛋摊上帮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
。金芳又告诉他此地的看护怎样怎样坏。
曼璐尽坐在那儿不走,家属探望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有些家属给产妇带了点心和零食
来,吃了一地的栗子壳,家里人走了,医院里一个工役拿着把扫帚来扫地,瑟瑟地扫着,渐
渐扫到这边来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桢心里非常着急。
看见那些栗子壳,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经秋深了,糊里糊涂的倒已经在祝
家被监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语似地说:“现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对
食物感到兴味,曼璐更觉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给你买。”曼桢道:“
时候也许来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曼桢却又冷淡起来,懒懒地道
:“特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难得想吃点什么,还不吃一点,你就是因为吃得太
少了,所以复原得慢。”说着,已经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给看护,便匆匆走了。
曼桢估量着她已经走远了,正待在屏风上敲一下,霖生却已经抱着一卷衣服掩到这边来
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条绒线围巾和一双青布搭襻鞋。他双手交给曼桢,一言不
发地又走了。曼桢看见他两只手都是鲜红的,想必是染红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觉得有
点怅惘,因为她和金芳同样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却是这样凄凉。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条围巾兜头兜脸一包,把大半个脸都藏在里面
,好在产妇向来怕风,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穿扎齐整,倒已经累出一身汗来,站在地下,两
只脚虚飘飘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墙摸壁溜到屏风那边去,霖生搀着她就走。她对金芳
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长长的脸,脸色黄黄的,眉眼却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
扶着曼桢往外走,值班的看护把曼桢的孩子送到婴儿的房间里去,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如
入无人之境。下了这一层楼,当然更没有人认识他们了。走出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
曼桢立刻坐上一辆,霖生叫车夫把车篷放下来,说她怕风,前面又遮上雨布。黄包车拉走了
,走了很长的路,还过桥。天已经黑了,满眼零乱的灯光。霖生住在虹口一个陋巷里,家里
就是他们夫妇俩带着几个孩子,住着一间亭子间。
霖生一到家,把曼桢安顿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时又托他打一
个电话到许家去,打听一个沈世钧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话,就说有个姓顾的找他,请
他到这里来一趟。
霖生走了,曼桢躺在他们床上,床倒很大,里床还睡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灰泥剥落的墙
壁上糊着各种画报,代替花纸,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灾情的照片,连环图画和结婚照,有五
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样的鲜艳。紧挨着床就是一张小长桌,
一切的日用品都摆在桌上,热水瓶、油瓶、镜子、杯盘碗盏,挤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顶上
挂下一只电灯泡,在灯光的照射下,曼桢望着这热闹的小房间,她来到这里真像做梦一样,
身边还是躺着一个小孩,不过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个小孩,最大的一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霖生临走的时候丢了些钱给她,叫她
去买些炝饼来作为晚饭。灶披间好婆看见了曼桢,问他这新来的女客是谁,他说是他女人的
小姊妹,但是这事情实在显得奇怪,使人有点疑心他是趁女人在医院里生产,把女朋友带到
家里来了。
那小女孩买了炝饼回来,和弟妹们分着吃,又递了一大块给曼桢,搁在桌沿上。曼桢便
叫她把桌上一只镜子递给她,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简直都不认识了,两只颧骨撑得高高的
,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无神。
她向镜子里呆望了许久,自己用手扒梳着头发,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着急,
想着世钧万一要是在上海的话,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其实世钧这两天倒是刚巧在上海,不过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为着筹备着
结婚的事,来请叔惠作伴郎,此外还有许多东西要买。他找叔惠,是到杨树浦的宿舍里去的
,并没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许家并不知道他来了。霖生打电话去问,许太太就告诉他说沈先
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给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里去,已经换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门口还
挂着招牌,开了一爿跳舞学校。霖生去问看弄堂的,那人说顾家早已搬走了,还是去年年底
搬的。霖生回来告诉曼桢,曼桢听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诧异。这没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
底抽薪之计。可见她母亲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这时候即使找到母亲也没用,或者反而要
惹出许多麻烦。但是现在她怎么办呢,不但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分文。霖生留她住在这里,
他自己当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
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
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这是她来后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
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们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借了一支铅笔,要了一张纸,想写一封简单的信
给世钧,叫他赶紧来一趟。眼见得就可以看见他了,她倒反而觉得渺茫起来,对他这人感觉
到不确定了。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的爱
她么?如果他是不顾一切地爱她的,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根本就不会争吵,争吵的原
因也是因为他对家庭太妥协了。他的婚事,如果当初他家里就不能通过,现在当然更谈不到
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她在外面生过一个孩子。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病
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地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的话
,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但是
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没有回来。他母亲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