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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
我想起老舍的小说《月牙儿》,和里头母女两代妓女。记得那是小学六年级看的,看得我跟泪人似的,好几天做恶梦。小时候我就爱瞎想,把那个苦命人想成自己。当时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在看月亮,不去看看别的呢?“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这些句子我现在还记得,太惨了。爸爸说,那是旧社会!他的意思是,这丫头看书看迷了,尽瞎想那些没用的。
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样一个女人,在那样一个时代,孤苦又无奈,只剩下凄冷荒寒,她冷啊,她饿啊,除了在月光里找出点精神寄托,她还能干点什么?这个老舍写得太美:“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这其实就是在写我啊。当然,时代不同了,现在我不用为粮食发愁,也不用去看月亮,而是换了看霓虹灯电子屏。看着它一点一点变过来变过去,就像翻着一本记忆的大书,一部过了气的旧电影,想着自己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也是一种念想啊。这东西是好看,有一个是卖内衣的,那女的把外衣一件一件脱掉,脱到内裤的时候把屁股撅起来问,想要吗?那简直就是在为我们做广告,只不过地点是沿河街出租楼。
不过我觉得,老舍是个男人,他还不能写尽女人心中的委屈,那种冰寒彻骨的无法摆脱的,那种连死都没有权力的,连明天都不知在哪儿的委屈。还是那个陈白露说得透彻——太阳出来了,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月×日
我现在已经习惯于凝视霓虹灯了。看着它一点一点变红,变绿,变兰,变紫,变成各种图案各种造型各种姿态的美女。这些美女线条夸张风情万种,向人们许诺着各式各样的幸福,从内衣到唇膏,从轿车到豪宅,从户外到室内,从床头到厕所,从嘴巴到屁眼,它全包了。这些美女在不停地诉说,不停地催促,让那些人,当然是男人,掏钱掏钱掏钱,大把地掏钱。她们说,看啊,人家都那样了,我们还这样,我们已经落伍了,跟不上潮流了。
看懂了这些,我好像又进了一步。这样的课程,任何大学里都学不到,而我只要躺在床上就学完了全部。在我的墙壁上,她们每天都在上演,每天都在变幻。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下一节是什么,她们将怎样动作,调动哪一个器官,刺激哪一部分神经,拉出一段什么样的屎。这的确很有收获,以前我只知道霓虹灯好看,五光十色,是现代化的标志。现在我认识到,它不仅是最现代化的享受,而且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经济晴雨表,我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哪家企业财大气粗,哪家公司日子难过,哪家工厂即将倒闭。甚至我还可以推算出他们的科研实力,下一个新产品的推广力度,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及它们的轮换周期。这比来月经还准确。
现在我躺在床上就能享受这座城市的全部现代化成果,这是完全免费的,就像空气和时间。它代表着这座城市的豪华水平,和全部夜生活。只是它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大多数人,它们属于上等人,那些天生代表别人的人。他们代表我们享受了人类的最新发明最新创造,和全部聪明才智。我得感谢他们。当然,我早就不是我自己,我被代表了。
×月×日
明天是艾艾十二岁生日,我要给她买了一盒蛋糕。我是这样想,趁现在还有能力,就尽量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人家有的快乐,她也应该有。她应该多一些美好记忆,少一些生活的阴影。尽管我心里很明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一天少一天了。我要趁着现在还能做,多给她留下一些美好。说不定哪天我说走就走了,那她就要凭着这点底气生活下去。当然,我也不知道她的希望究竟在哪里。所以钱一定要省着花,尽量留些积蓄。这一点,奶奶也是同意的。
奶奶在我决定改嫁的时候寻过死,可是她挺过来了。我不知她从哪弄来那么多安眠药,也许是攒下来的。以前给她开过安眠药,她瘫得太久,睡不着。奶奶并没有阻拦过我,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觉得自己活着多余,死了就少一个拖累。改嫁是当时厂里单身女工共同的出路,每个家庭都需要有个男人来支撑。绢纺厂改制意味着大家都失去了饭碗,从前还硬撑着不向男人低头女强人们,全都比霜打的还蔫,乖乖地低下了骄傲的脑袋。找新男人,找旧男人,反正你得找个男人啊。有的干脆说,他把那骚货天天带回家我都不管,我还给她腾床挪位置呢,只要他答应养家。奶奶对这些都明白得很,她只是不想拖累我。但我怎么可能撇下她不管呢?抢救过来她答应不死了,我跟她说,你吃的是你自己的低保金,你不在了,这个钱也就没有了,她就答应了。所以她现在一发火就拿这话来杵我,说我吃我自己的,我死不了也不拖累你。
养奶奶,是我跟那个小混混提的唯一条件,连结婚都没让他花一分钱。怨只能怨我命不好,摊上一个嫖客。当时也是被那一股风吹昏了头,我瞎了眼。他看中的是我的姿色,脑袋里根本不知家是什么东西,他把我家当成了妓院。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跟你结婚呢?要你有什么用?睡一下留下五十块钱?然后多少天都不见影子?与其这样还不如了断。让他一个人在家嫖一百次,和跟一百个人在外各嫖一次有什么区别?我的脸面没那么重要,名声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变成艾艾的住院费,和能救命的药片!
×月×日
艾艾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我绝对想不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自己十二岁。她是天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中午,我买回了蛋糕,原本是想让她找些邻居家小孩来家吃蛋糕的,我想象这情景也该像电视里一样,小孩们围成一圈,唱祝你生日快乐,然后艾艾闭上眼默默许愿,然后吹蜡烛……然后我们家也有了笑声,我就很满足了。我的期望不高,我们家艾艾能像正常家庭一样过上生日,看见她开心地笑上一回,我真的已经心满意足很了。
可是艾艾,领上她班里的五六个同学一起来家,她是班上的小干部,这我知道。艾艾说,她有一篇作文,老师表扬了,然后就集体朗诵了这篇作文。题目叫《伟大的母亲》,内容没有什么,无非是母亲怎么样为她作出牺牲,怎么样在她住院的时候熬红了眼睛累弯了腰。可是我听出来了,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远远多于这些,远远大于这些。她说,从母亲身上,她理解了生命和生命的延续,理解了爱和爱的传递。更重要的是,母亲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伟大的牺牲,就像美丽的小人鱼一样,宁愿为爱把自己变成一个水泡。她说,这样的爱,比什么样的流行歌曲都动人,比什么样的营养品都滋补,都能让她更快长大……
艾艾了解家里的一切,当然也知道我在干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为这她发过脾气摔过药瓶,我也打过她,可现在通通烟消云散了。她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原谅了妈妈。我应该难过还是应该高兴?
下午,我做好饭就出门了,我还得“上班”。可是走到我们厂西门那一片建筑工地,看到秋风落叶荒草萋萋,看到那些新砖旧铁,还有恶魔长腿一样踩过来的塔吊,一点一点逼近我们的肉体,踏碎我们的生活,踩烂我们的梦想,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种哭,不是难受,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悲凉,一种冰寒彻骨万劫不复的悲凉。也不光是为自己哭,还有我们的父兄,我们的工厂,还有我们那两千多姐妹。
艾艾,你真是长大了。你能明白妈妈的委屈,比说什么都管用。我就是现在就死,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更没有什么遗憾。真的,该做的努力我都努力去做过,该吃的苦我都去吃过,我问心无愧。我卖过早点,当过保洁,端过盘子做过按摩,我什么都试过,可那点钱换不回你的小命啊。你妈不傻,更不是个懒女人,你妈这双手从前也是绢纺厂的技术能手,创造过精纺车间的单产最高纪录。当然今天说这个已经没意思了,就好像白切鸡说自己从前也长着美丽的羽毛。
谈话笔录4
谈话者:徐娟红;年龄:22岁;×县人;暂住本市×街×号出租屋302室;职业:暗娼。
问:不说话可不行,你是不是想换个地方说?我们没时间等你。说。
答:好好,我说。我是难过,不是隐瞒。
问:你认识她?
答:是。我们都管她叫梅姐姐,她是好人,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我好难过好难过。
问:说具体点。
答:她就是此地人,原来是在纺织厂,下岗的,去年夏天来租的屋。
问: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间?
答:昨天晚上九点多,我们还在外头聊天。后来我有生意,就走了。后来就不知道了。
问:没见到她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答:没有。
问:平常她与谁来往多?都叫什么名字?
答:干这一行的,不问客人名字。她就跟我们接触多一点。
问:她家住哪里?她经常提到谁?
答:她有个女儿,好像身体不很好,不然她也不会走这一步。家住哪里不知道。她回去都是半夜了,没生意了才走。
问:她女儿叫什么?
答:叫艾艾。姓什么不知道。上初中了。
问:她是不是手头有点钱?
答:你看她那个屋,能有钱吗?一天就吃一个盒饭。
问:你们干这个,不就是挣钱容易吗?
答:容易?
问:那你说说怎么不容易。
答:说了你也不信。就是挣了钱也不敢存,都寄回家,怕抢……
问: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