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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实强乱了方寸,站也惶惶,蹲也悚悚。只好捂上个大口罩,像个躲避瘟疫的孤儿。
我们的组长是个大胖老头儿,外号“冯结巴”。只缘口吃,话极少。他奔将上来,伸手除去了杨实强脸上的大口罩,艰难地开口说:“傻、傻、傻,傻小子”
冯结巴用了近一个世纪的光景才把一个语意完全表达出来:看新娘子才三天热闹劲,你仰起脸让他们看个够,不就结啦!
伟大的智慧果然产生了伟大的效果。好歹一段时光,那些个老翻砂工看得惯常了。似乎他们一生中见多了丑类,兴味已不那么浓烈。而对此长趣不衰的却是新一代翻砂工们。于这些年轻的眼睛中,杨实强每天都是新的。
“他爹妈准是阶级敌人,养出这么个儿子来恐吓革命群众。”
居然有一伙伙外车间的来客闻讯前来观光。姜德力笑嘻嘻对大家说:“全厂四千人,得有三千九百九十九颗半好奇心,够看一年的”
关于杨实强的谈论,已经成了一种精神味精,给人们的生活提味儿。他显得十分艰难,像一只蹲窝的惊兔与身边这方黑色土地厮守着。
他终于来了点情绪,抹了抹泪流眼对我小声地说:“这丑,这丑我也没办法改正呀。”虔诚的表情中含着几份淡淡的委屈,“难道,这儿不容我?”
呼啸的冲天炉出铁了向外吐出一条炽热的火龙,烟雾缭绕。高温令铁水变成白色,灼着黑色的面孔们。天车在空中奔驰着,倾下一包包铁水。待尽了,黑砂堆里便躺满了已经凝固了的透红铸件。这是火龙的僵尸。
沈茂先从天车里伸出头向我挥手。铁水映红了他的小白脸儿。我们这拨人中,唯独他没有在黑土地上落脚,而是飞上天当了一名随班天车手。
车上抛下一个纸团儿。沈茂先在纸上对我说:完了活你领杨实强到废品库去,等我。
他的字写得很好,好得透出一股女气。
魏丘凑上来看,低声说:“他也约了我。”
好象沈茂先要组织反革命暴动。
章立国干完了自己的活儿并不去歇着,而是帮着浇铸工起吊砂箱。汗水,湿透了他的脊背。
远处一群人又唱起了一支歌谣。姜德力扯着嗓子领唱,声音干燥:
鸡啄西瓜皮麻子,
狗啃老玉米麻子,
雨打沙滩地麻子,
钉鞋踩烂泥麻子,
光着屁股坐炕席麻子,
炕儿深坑儿浅你知道几尺几!
章立国脸膛上没有一颗麻子。不知为什么他却涨红了脖子,继而愤怒地隆起两侧咬肌。“你们的心太坏啦!”他冲人群高声喊道。
“心坏?肝儿是五香的就行,照样儿下酒。”姜德力在魁梧的章立国面前毫不示弱,鼠眼一眨嘻嘻笑着,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我便暗暗猜想:一准有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是章立国心中的圣者。
“章立国想入党都快想疯啦!小兄弟,千万别让他传染上你”姜德力小声对我说。
三
车间头儿丁大铆脸黑心却红。
冲天炉前召开全车间大会,司文治以党支部书记的身份讲罢,丁大铆就扯了扯裤腰站在一个砂堆上,捻灭烟头儿开了讲。
“抓革命促生产,就得讲团结。在一块做伴儿干活儿,人心换人心。有能耐你娶个漂亮媳妇来,拿人家新来的杨实强开什么心?尤其是姜德力,你少哼哼几句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还有,往后不许唱什么四大累四大软的!要不是缘着都是干翻砂的,定你个反革命还有跑呀?往后大伙儿要注意加强阶级友爱”
我身边的杨实强听了,悄悄抹泪儿。
姜德力蹲在下风口,小声攻击丁大铆:“那你就快跟仓库的那个娘儿们去加强阶级友爱吧。”
杨实强扯扯我的袖口,低语:“得好好干,得好好干”
丁大铆讲到激动之处就想摸火点烟。司文治立即插话:“还有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很不好。积极进步要求入党是好的,可有的人每天来找我或丁主任,一天一次能谈出什么新情况?动机要纯,要做长期接受考验的思想准备。”
章立国坐在铁锭子上听着,面不更色。
杨实强似乎受到鼓舞,又加重语气对我说:“得好好干”
于是就好好干。
领着我们干活的师傅姓侯,是个一身“好里肌”的精瘦老头儿。他是个无寒无暑的人物,常年顶着个汗渍斑斑的瓜皮帽。他吸烟,外号“没烟头儿。”
侯师傅点燃一支烟,吸到半截子,便掐灭;再吸时,掏出一支接上那半截子。依此循环下去,焉有烟头弃之?当然也有走神儿吸过站的时候,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烟袋来,将烟头儿按入烟锅儿,叭哒叭哒全化成烟儿。
老翻砂工的财迷,是以自身挖潜为特征的,不谋外财。
我和杨实强跟着侯师傅干活儿。
据说早年华北一带铁工厂里行帮之风很盛。艺高者中有“三个半翻砂匠”之说,就好比《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里的十八条好汉。这个侯师傅,就是那“半个翻砂匠”。年轻时他耍手艺浪迹天下;日本的下关、朝鲜的汉城以及大西北的首府迪化他手艺极好,脾气极坏,整天郁郁寡言又怒气冲冲。
不知何故,一有停闲他就蹲在黑砂堆儿里闭目养神,面静若水,身定如石。
逢这种时候,杨实强就退到一旁静静看着师傅,满脸神圣的表情。
“翻砂苦,哪流了哪儿堵,翻砂苦,哪破了哪儿补”一段古老的行板竟从入定的老者那微颤的唇中滑出,似静诵真经。
杨实强在一旁听了,一脸迷惘,惶而又惶地看着我。我也惶惶,又不愿碎了一个圣像,就小声说:“师傅睡着了说梦话呢”
魏丘蹲在一旁往地上画着一辆独轮小车,时不时伸手撸撸自己那凸出的喉结。
“翻,翻砂这一行有这么坏吗?”杨实强伸出溺水者的双手死死抓住我,急声问:“那咱们可怎么办呀?那咱们可怎么办呀?”
我说咱们该吃中午饭了。
他大为不悦:“你躲着实的说虚的。”喘口气他又说:“往后咱们实打实,不兴动虚。”
我无言以对。他就自语:“姜德力姜师傅挺爱干翻砂,可他偏偏又爱拿我开心,这为嘛?”
我说姜师傅还没有媳妇呢。
他眨眨丑眼看着我:“这话说得实在。”
这车间里的老翻砂工们,入三条石学徒的时候就让人家治惯了。如今也不善发号施令。全凭自己疼自己。我们便倍加自觉地继承尊师传统,挎起提盒为师傅们去食堂打菜。翻砂工每天能吃上一份津贴菜,国家的钱。
魏丘于我们后边走着,他爱耍单儿,就使我觉得生活中好象没有魏丘。虽说我俩同住一间单身宿舍,但我总觉得对面床上躺着的是一团清气,紧紧裹着一个打呼噜的灵魂。
魏丘吃饭很素,像个六根全净的业余和尚。食堂里他总是买一份刷锅水做成的汤,泡上六两米饭,天天虐待自己的胃口。好在他的胃口很本份,从来不以大出血的方式来抗议。
便有人说“善哉”,魏丘继承了老翻砂工们的优良传统财迷篓子。
车间里《四大财迷》的歌谣,我听姜德力这小师傅在厕所吟诵过:
屎里择豆儿,
尿上撇油。
咬死个虱子当吃肉,
捡一张月经做红绸。
纸
就连丁大铆这个当主任的有时兴发了,也泡在车间澡塘子唱,那是另外一首四大财进》。我总觉得内中含着翻砂人的里哼《旷达:
一粒米你想吃一锅儿,
一滴酒你想喝一桌儿,
一袋烟你想抽一年呀,
一家子用一只骨灰盒!
但有人搓着脚气对第四句提出质疑:“那是好事情哩!人都死了还热乎乎住在一块,美!”
于是有人唱起《四大美》。
车间的澡塘子是个“民主塘”,不分长幼尊卑——脱光了屁股人人平等。澡塘子有澡塘子文化。我甚至这样想:“决不会有人在这里萌动自杀念头的。只要你是个地道的翻砂工。”
杨实强跟腚虫似地随着侯师傅去了咸菜柜台。侯师傅审视着一样又一样的咸菜,然后问:“哪个最咸?来一分钱的”
柜台里说:“我还是卖给您一分钱大盐吧!”
比人的胃口大上几千倍的食堂里,售菜口早早就被人肉糊死伸胳膊撞肩展开了激烈的挤肉比赛。这是求食的竞争。
尽是别个车间的“白领”工人。姜德力冲人堆儿大喊:“闪开,蹭你们一身黑呀!”
见来了又黑又臭的“翻砂小鬼儿”,人堆儿顿时松动这是洁身自好的表现。
我在姜德力的掩护下冲了过去,把个提盒往窗口一塞:“来二十份肉丸子烩白菜!”
待我拚命往外挤时,姜德力又用苏联影片的台词声援我:
“不要挤,不要挤,让列宁同志先走”
我借助革命导师的威望冲了出来。
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大事不好啦!妖怪进食堂吃人来了”
一个又大又薄的人圈子围住杨实强,像是在观赏一只稀有动物。杨实强无地缝儿可寻,就惊鸟似地逃出食堂躲到一个砖垛子后边去了。几个“白领”小伙追踪了上去。
真是个诗国,他们立即口占一首,歌颂杨实强:
丑八怪,胎里带,
倒了胃口坏了菜,
上街你就是杀人犯
吓死革命新一代!
杨实强退着,面孔急剧地抽搐:“我,我是工人家庭出身,也是革命新一代”
“把你分配到动物园才对!”
杨实强听了,伸手狠狠去扯自己亚麻色的头发,发出自戕的尖叫。
我把二十份肉丸子统统扣到那群年轻的混蛋脑袋上。脑袋们立即成了“浇汁儿大丸子”。姜德力赶上来对“浇汁儿大丸子”
说:“我是你姐夫”
杨实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侯师傅木木地看着,说:“哭!孬种”
杨实强立即止住了他的哭声。
从此杨实强不进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