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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瞎说!”
“我劝你放弃了这个大呼小叫的爵士,还是弹弹你的什么古典派的调子。好听得多。”
“像你这样的人,配听那种古典派的调子吗?”这女子仍旧没有回头,却朝着她的钢琴撇撇她的红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个古典派的典型,为什么不配听?”这木偶一边说,一边负着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踱着典型的方步。他的脸,是一个文明戏小生的脸,他的姿态,却是一个文明戏老生的姿态。单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头发,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时代的服装,两者之间,好像相隔一个世纪。
那个弹琴的女子,在节奏略为顿挫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难听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向这年轻的木偶看看,她娇嗔地说:“为什么还不把这讨厌的衣服换下来?”
“为什么要换下来?——这是战利品哪!”木偶得意地语声。
“战利品?贼赃!”
“贼赃和战利品,有什么分别呢?”木偶说。
“穿着这种衣服,你还以为很有面子咧!”这女子停止她的弹奏。站起身来,以一种调笑的眼色,看着这个木偶说。
“为什么没有面子?”木偶耸耸他的肩膀,温柔地反抗,“生在我们这个可爱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点反叛性的消遣的态度,你能忍受下去吗?”
这女子见这木偶,公然拒绝她的建议,她不禁扭着她的身躯:“我不喜欢看你这种样子,我要你把这衣服换下来。”
说着,她又走向这木偶的高大的个子前,解开他的黑缎马褂上的玛瑙纽扣说:“无论如何,达令,我不喜欢看你把这种窃盗招牌高挂在外边!”
木偶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个椅子里坐下。他说:“慢一点,你听我说。”
他自己也在对方一张小圈椅内坐下来,然后,他以一种顽皮的神情,向这女子问:“我真有点不懂,整半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做窃盗,你并不反对,单单反对我,这是什么理由?”
“整半个世界的人们在做窃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女子把一种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张木头的面庞上。
只见对方的木偶,烧上一支烟,吸了几口。他把右边的木腿,懒洋洋地搁到了左边的木腿上,随后,他又说下去:“他们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的。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他们天天在实行窃盗的工作,他们却不愿承受盗窃的名义。他们明明知道,做窃盗是快乐的事情,而一面却又嫌“窃盗”两字的名目太难听,这是一个可笑的矛盾!——”
这女子听着他的怪话,暂时没有作声。
只听对方又以一种略带激昂的声吻说下去:“总之,那些可爱的人们,做了窃盗,却还没有承认的勇气!而我呢,因为有勇气,所以不妨大张晓论,当众承认我是一个不足齿数的窃盗!”
他摇摇头,不让对方开口他又继续发表他的强盗哲学:“我以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总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爱的人物所做的事,也总是很有面子的事。——”他用顽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结句:“而你,为什么常常反对我这有面子的工作呢?”
“偏执狂!”这女子紧皱着她的眉尖,表示不爱听。
“你说偏执狂,这也有点像。”木偶说,“那个科西嘉岛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点偏执狂吗?”
“我不爱听你这伟大的议论,我只要把你这套触眼睛的衣服脱下来。”这女子娇嗔地走过来,准备再度解这木偶的玛瑙纽扣。
木偶急忙摇摇手,阻止对方温柔的攻势,他问:“小平呢?”
“看电影去了。”这女子退回她的钢琴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谱。
“哪一家?”
“爱普卢。”
“为什么让他跑得那么远,谁陪他去的?”木偶显露关心的样子,吐掉了一口烟,他又问:“你不是允许他,在星期三让他去看吗?”
“有汽车接送,有老刘带领,你还急什么?”这女子自顾自按着琴键,做出一种无秩序的叮咚之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跳跳跃跃的脚步声,随着那钢琴上的声响,在门外跳进来,这脚声表示是一个小孩的步法,这小小的角色还没有登场,一阵爸爸、妈妈的呼声,已先在门外送进来。
进来的那个小孩,跳跃到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细软的头发,在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转身子,跳跃到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声“爸!”。
那个大号木偶,把这“小匹诺丘”,顺势抱到膝上,丢掉了烟尾问:“为什么今天又去看电影?”
“今天提早换片子,你没有知道吗?”这“小匹诺丘”以一种天真的眼光,看看那个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脸。
“影戏好看吗?”木偶问。
“交关好看。”小木偶答。说时,他闪动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说要把那个橱窗里的木人头送给我,为什么不?”
“我一定给你。”木偶慈爱地说。
“几时呢?几时呢?”“小匹诺丘”连连地问,一面连连揉擦这木偶的胸膛。
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头壳子里的机器,被这“小匹诺丘”弄坏,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说:“你别闹,现在,你去问你的妈,已替你准备下了什么点心。他把“小匹诺丘”从膝上轻轻放下来。
孩子又跳跃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说:“张妈替你留着点心,赶快去吃吧。”
于是,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诺丘的步子,跳跃地走出去。
孩子离室以后,那个女子旋转头来,她以一种谴责的眼光,抛上这木偶的脸,她说:“孩子还没有上学,你已让他做了一次强盗的助手,这是你的好教育!”
“从一个出色的老强盗的手下,训练出一个出色的小强盗来,这教育并不算坏。”木偶闪闪他的眼珠。
“这是你的高见吗?”这女子在琴键上,叩出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的意思,只想把这孩子,造成一个绅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摇动他的木腿。“您的意见,根本就错误,你还以为绅士与强盗和流氓,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吗?”
“孩子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学成你的鬼样。”女子在琴键上,捋出一串dora—mi—fa—历乱用声音,她把那张椅子,猛然旋过来。
“那也好,但是,太太,将来也许你要懊悔,让这孩子放弃了这一个自由愉快的职业。”
“不用你管!”
女子说到这里,显然真的有点生气,她从钢琴之前站起来,又讽刺似的责问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电影,就说路远路近,不放心。听说那一天,你让他独自一个,留在车马纷纷的马路上,这就很放心!好一个模范的爸爸,别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这女伴,却幽默地学舌说:“那也有张妈带领,也有汽车接送,还有许多人。在暗中监护。并且,这事情也早已过去,你还急什么?”
“那一天,不知道你们玩了一些什么把戏?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请教请教咧。”这女子的口气,放和缓了一点。
“小姐,你常常肯虚心请教,这就是你的学问在长进啦。”
木偶听得他的女伴,询问他过去表演的戏剧,他的木头的脸上,顿时增添了许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开足了发条那样地摇动。他又烧上一支纸烟,悠悠然喷起来。于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装成衣店里,预设那个卓别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侦探,去参观木头人的跳舞。在当夜他如何让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个木头人的样子,有心送进这位大侦探的眼帘内,让他惊疑不止。他又如何预料,大侦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专程去拜访那家成衣店,于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橱窗里,安设了另外一个返老还童的漂亮木头人,同时,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个漂亮木头人的样子,如何再度有心送进那位大侦探的惊奇的眼光里。连下来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场中,有心兜着圈子,有心露着惊慌,有心让这大侦探来追踪。再连下来,他如何又用了种种方法,让这大侦探安心不疑,一直追进三百○九号的房间,竟会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个不装机械的真木头人的肩膀上。最后,他一直说到,自己那时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橱的边上轻轻走出来,如何用很温和的方法,缴下了那位大侦探的械!
这木偶一口气背诵着他的得意杰作,他越说越感到起劲,得意的唾沫,飞溅满他的木脸。连着他又作如下的补充:“我这一个杰作,喂!小姐,请你批评,指教,你有什么感想?”
但是,他又不让对方提出意见,他自己就接下去说:“总而言之,我这一个战略,是抄袭‘定军山’里老黄忠所用的陈旧的战略,我的方法只是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敌人处处坚信我在‘弯转鼻尖’,在‘短缩战线’,在‘移转阵地’,在实行‘有计划的安全撤退’,务要使他坚信不疑,然后出其不意,展开我的闪电式反攻,让敌人好中我的‘拖刀计’!”
那个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说:“我听说那个大侦探,他是化过装的,最初,你们怎样能够认识他的面目呢?”
“大侦探的化装,的确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传家,在他门口,高喊‘最后胜利’的口号,于是他的战略上的伪装,完全失却了效用。”
“你让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侦探,万一他并不步行而来呢?”
那么,我们预伏在他门口的第五纵队,将要婉转请求他,乘坐预等在他门口的人力车,而把他拉到我们所预定的地点来。”
“万一,他虽步行而并不向那条路上走来呢?”
“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