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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神游物外的遐想中,肩膀上被人轻拍了一下。转身一看,却是一个不相识的女孩,笑嘻嘻地望着他。说不相识,面庞眉眼间却又那么熟悉,似曾在那里见过。
你认识我?西屏迟疑地发问,无来由地心通通直跳。
女孩点点头,轻启樱唇一本正经道:适才正在湖底小憩,听先生在此屡唤西子,西子便来了。
西屏呆住了。西子?眼前这一位,白皙中略有些羞红的脸庞,漾着盈盈的笑意。细看瓜子脸上那一对滴溜溜转乌黑的大眼睛,眼神既透着得意,又有些怨怒,像是在责怪自己如此愚钝。这一切都那么眼熟,只是头上泛着淡绿色莹光的珠钗和自然垂落的长发让西屏发怔。女孩着一条淡绿色绉纱裙,一根粉红色丝带随意地拦腰束住,亭亭玉立在湖边,微风吹过,柳条、长发和纱裙都随风飘动。
西屏如入梦境,连忙拍拍脑袋又揉揉眼睛,却见施襄夏立在一旁微笑着瞧着他。
那女孩突然格格笑起来。
西屏猛然省悟:你是施颜!怎么你是女的?
施襄夏道:小妹施颜,她是我的跟屁虫,非要跟来不可,我就是拿她没办法。
施颜学西屏刚才的傻样,又是拍脑袋又是揉眼睛,越发笑个不了。西屏好生尴尬,佯作生气不准施颜再学,三人便说说笑笑沿湖慢慢走去。
施颜记起那天赌棋的事,因问道:那个救了你性命的母女俩怎么样了?
西屏摇头道:她母亲的病很难治了,只拖得一日算一日。
那女孩以后怎么办呢?
我大姐答应收留她照看他们的孩子。
施颜便定定地想事儿,不再说话。
施襄夏和范西屏转而说了些跟俞长侯学棋的一些讲究,又说到那天隔壁下棋的是国手程兰如和徐星友,徐星友连输了几局老面子差不多都丢尽了,好不容易那天占了上风,是赢定的棋了,可程兰如苦思冥想却走出一个四劫连环,愣走了个和棋出来,把徐老先生气得胡子直翘!范西屏听了不免啧啧连声。
许久插不上嘴的施颜突然盯着西屏来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那个女孩,她长得漂亮么?
三十一
入冬后,柳娘终于耗得油干灯灭,撒手人寰。柳莺哀痛葬母后只身一人来到吴令桥家。嫚屏既知是西屏所托,又见她也端的可怜,便嘱人安排她住下照顾大朵小朵的饮食起居。
柳莺多苦多累的活都做过,现在这点活就不觉得有什么苦了,抽空还学了些描画花样和刺绣,嫚屏也挺喜欢她。因绸庄兼做绣衣、绣袍、绣裤、绣鞋、绣褥、绣帐、绣椅搭、绣帘、绣幔等几十种绣品,又承揽了少量宫廷的衣物刺绣,包括官服的补子,官员流行的腰间佩饰品褡裢、荷包,不免要时常翻出些新的花样,柳莺有时别出心裁设计出的图案花纹也多被嫚屏采纳。
闲暇里,她悄悄给西屏绣了两个围棋盒的套子,请街上的篾匠用细竹片依尺寸编了一对盒笼,把绣了花的杭缎套子严严实实蒙上,十分玲珑别致。只等有机会就送给西屏,她相信爱下围棋的西屏一定会喜欢。
只有一件事让她十分忐忑不安,就是这家的主人吴令桥常借故和她亲近,让她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母亲一生的教训告诉她不可轻信有钱的人。但对于吴令桥的所作所为,既不能张扬,又不能给他个下不来台。因为闹翻脸之后,她将如何自处?吴家呆不下去,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谁知这样一来却让吴令桥觉得这女孩是欲迎还拒,骨子里却是个狐媚的精怪,越发对她心心念念不能释怀,在生意百忙之中也要偷出空来借故悄悄拿些唐诗宋词话本小说之类的书让她读,明里是要她长些识文断字的入门功夫,暗藏的心思却是若她有不懂之处不免有求于他,便无端多了些一近芳泽的机会。
这一番心思柳莺如何不明白,但只能以年纪尚幼作天真烂漫之态,含糊应对。那些书倒是对了口味,只管囫囵吞枣读了下去。有些故事原是母亲说给她听过,却不知其出处;有些律诗绝句幼时也曾记诵过,可是有些是只记了字音并不知道是什么字,意思也难以贯通。现在从书中发现了那些诗句,确有意外的惊喜。不少词句对于她未免过于艰深,但她抱定了主意,不懂的东西也不深究,存了心思待有机会再问西屏。吴令桥若耐不住拿出关心的架势问了起来,她只说字也认不全,哪里能读懂,还没有那些手抄的绣谱看得好玩呢。
说绣谱好玩也不全是推搪之语,范嫚屏托人辗转从松江民间绣坊抄来顾绣的工艺,光针法就有施、搂、抢、摘、铺、齐以及套针、刻鳞针等数十种,琢磨起来有无穷的意味。又有顾绣的绣品可供对照,用到后坊间的刺绣中产生的效果有时确实出人意表。柳莺每有心得就说给嫚屏听,嫚屏有时忙不开就让她先用简单的图案绣出效果再看。柳莺得了任务就潜心尝试各种针法,不知不觉成了绸庄各种新品研制的得力成员。嫚屏渐渐倚重于柳莺,有时连借得的唐宋名家字画要勾勒底稿,这样重要的工序也交由她来完成。柳莺索性建议专门请一个画师来教大朵小朵书法绘画基础,她也可在旁边附带增加些学识,以备日常之用。嫚屏一发依了她的话,果然延请了一位老画师,隔三岔五来绸庄教习。大朵小朵是娇惯出来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自由自在爱学就学,只当是个好玩的游戏,柳莺却是上了心的,那个认真劲连老画师也感到意外。因知柳莺在吴家不过是个婢女伴读的身份,见她如此专心有时到了贪痴之境,竟不知自己拿了薪酬到底是来教谁的了。
无论如何,自此柳莺的书画技能得以迅速提高。
吴令桥见柳莺一门心思全扑在辅助嫚屏琢磨刺绣的工艺上,全顾不上与他搭腔,有苦却也说不出口。他万万没料到这正是柳莺存心拟就的自保之计,只以为是自己的攻略出现了偏差,便改变了思路,以后但得了什么小巧稀罕之物,便瞅没人留意的时候送给柳莺。柳莺拒也拒不得,只索一派天真地收了,日积月累竟在屜角旮旯里堆作一堆。吴令桥什么场面没见过?欢场上的各色女子也见得多了,他从来没想到过,对付一个看起来还未谙世事且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要费这么多心思。
三十二
转眼已是冬去春来,西屏师从山阴俞长侯学棋已有半年之久。同门师兄弟虽有七八人之多,但出类拔萃者还是施襄夏和范西屏二人。
西屏入师门虽晚,但进步神速,原与施襄夏有三子之距,近日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交战,他们二人的棋力已在伯仲之间了。
令西屏难以忘怀的还是俞长侯先生给他上的第一堂课。
那时西屏因连日下赌棋,习惯于不假思索便落子如飞,自己的病处不补棋,只盯着别人的病处,结果与施襄夏的第一盘被授三子棋行至中盘,已成全盘崩溃之形。范西屏见俞长侯不动声色在一旁观战,窘得无地自容。
俞长侯止住二人行棋,借机对大家道:我对你们常说棋不可贪,贪则必为对方所乘,因为既言贪就肯定有当补不补之棋。我也对你们常说另一句话,叫棋不可不贪,意思是发现对方的破绽之处要大胆抓住不放,不能轻易放过。这两句话互为补充,即是行棋的常理。赌棋必贪,故我不准我的弟子在外面下赌棋。其实若是棋达到一定的境界,下赌棋原是无妨的。但是,谁能达到这个境界?
这境界就是物我两忘,循理而行!
俞长侯转身盯住西屏道:我知道你下赌棋有不得已的苦衷,规矩只自今日始。我这里还有个自定的规矩,只和弟子中的第一名下授子棋。希望你尽快提高棋艺,我等着和你对弈一局。但愿不会让我等到老眼昏花!
一番话说得西屏如醍醐灌顶。
他开始静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到棋艺的钻研中。他的基础和领悟力比较好,很快就超过了其他几位同门师兄弟,直追施襄夏。
但要超过施襄夏又谈何容易。施襄夏是所有师兄弟中最肯吃苦的一个,起床最早,睡觉最晚,只要有一丁点空,他就要盯在棋盘上,因此得了个外号叫苦行僧。连师兄弟们一起偶尔上一趟街市,他也不肯奉陪。
山阴地方并不大,青石板的道路贯穿整个街市。街边的茶舍酒肆各自打出自家的幌子,随风在行人的头顶上飘动,黄酒的香味随时随地直往鼻腔里钻。西屏只在过年时喝过一次黄酒,也就一小碗,原以为没什么力量,谁知这酒后劲绵长,一个时辰后他还晕头转向。
俞先生遂借题发挥道:有人下棋东一子西一子看似毫无章法,到中后盘时,这些散兵游勇似的子突然发力,一以当十,且力道绵绵不绝,一不留神就会优势逆转。这和黄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俞先生兴致高时也带弟子们一起爬周边的小山坡。西屏脚力强,总是冲在最前面爬到顶,俞先生最后登顶,喘息方定便道:作为一名棋手,登高才能望远,才能胸有全局。拘于一城一池得失的局部一役或可胜利,但离棋盘稍远一点你就会发现,大局不知何时已然落后!有这样的见识,才能成为高明的棋手。
这种妙譬随手拈来,不着痕迹,西屏在这种氛围下,对棋的理解日益加深。
西屏的战绩对施襄夏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因为现在只有施襄夏才有和师傅下棋及当面聆教的机会,其他人只能在施襄夏手中打升降极,若西屏闯过了施襄夏这道关,对于施襄夏来说,这些得天独厚的机会就将失去了。所以在授先对弈阶段,两人拚得异常艰辛。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原先,施襄夏接到妹妹的来信,总要和西屏学说一番,因为施颜每信必问及范兄近况如何。西屏便嘱施襄夏复信时加上几句话,问候颜妹习学书画进展如何。到两人剑拔弩张为第一大弟子之衔而战时,这种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