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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我总觉得她们在生动着,是活的,以致看完这一个去看那一个,侧身移步就小
心翼翼,害怕走动碰着了她们。她们是矜持的,又是匆忙的,有序地在做她们的工
作,或执盘,或掌灯,或挥袖戏鹅,或观鸟捕蝉,对于陌生的我,不媚不凶,脸面
平静。这些来自民间的女子,有些深深的愁怨和寂寞,毕竟已是宫中人,不屑于我
这乡下男人,而我却视她们是仙人,万般企慕,又自惭形秽了。《红楼梦》中贾宝
玉那个痴呆呆的形状,我是理解他了,也禁不住说句“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
的了”。看呀,看那《九宫女》呀,为首的梳高髻,手挽披巾,相随八位,分执盘、
盒、烛台、团扇、高足杯、拂尘、包裹、如意,顾盼呼应,步履轻盈。天呐,那第
六位,简直是千古第一美人呀,她头梳螺髻,肩披纱巾,长裙曳地,高足杯托得多
好,不高不低,恰与婉转的身姿配合,长目略低,似笑非笑,风韵卓绝,我该轻呼
一声“六妹”了!这样纯真高雅的女子,我坚信当年的画师不是凭空虚构的,一定
是照生前真人摹绘,她深锁宫中,连唐时也不可见的,但她终于让我看到了,我看
到了已经千年的美人。
“美人千年已经老了!”同我去看壁画的友人说。
友人的话,令我陡然悲伤,但友人对于美人老却感到快意。我没有怨恨友人,
对于美人老的态度,从来都是有悲有喜的两种情怀,而这种秉性可能也正是皇戚贵
族的复杂心理,他们生前占有她,死后还要带到阴间去,留给后世只是老了的美人。
这些皇戚贵族化为泥土,他们是什么狗模人样毫无痕迹,而这美女人却留在壁画里,
她们的灵魂一定还附在画上。灵魂当然已是鬼魂,又在墓穴里埋了上千年,但我怎
么不感到一丝恐怖,只是亲切,似乎相识,似乎不久前在某一宾馆或大街上有过匆
匆一面?我对友人说:你明白了吗,《聊斋志异》中为什么秀才在静夜里专盼着女
鬼从窗而人吗?!
参观完了壁画,我购买了博物馆唐昌东先生摹古壁的画作印刷品,我不愿“六
妹”千余年在深宫和深墓,现在又在博物馆,她原本是民间身子,我要带她到我家。
我将画页悬挂室中,日日看着,盼她能破壁而出。我说,六妹,我不做皇戚贵族宫
锁你,我也没金屋藏匿你,但我给你自在,给你快乐,还可以让你牧羊,我就学王
若宾变成一只小羊,让你拿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贾平凹文集 编辑逸事
堂兄向我说:上海某出版社编辑陈君,一日下班时,收到南京李某寄
来的一份书稿,顺手堆在小山似的稿件堆里,正起身要走,偶然瞥见那书
稿上附有一信,仅三行:“寄上拙稿《赶海集》,因身患癌症,盼能尽快
审阅。”陈便心想:一个行将去世的人,还著书立说?觉得好奇,顺手翻
开一页。才读一行,目光便被吸住,不觉慢慢移近书案,慢慢将身坐下,
竟读得如痴如醉。晚上九点二十分,家人寻到编辑部,见他正手捧书稿,
仄在椅上,看得入神。问:“你还没有吃饭啊!”答曰:“吃什么饭?”
家人摇头苦笑:“魂儿又被勾去了!”陈方醒悟,却笑而不答,又抱书稿
去敲总编家门,要求连夜复审,说:“此人朝不保夕,此书可长存于世啊!”
复审后,需作局部小改,陈便于次日搭车去南京。南京正值雨夜,陈
将书稿藏在怀里,猫腰寻到李家。见李家锁门闭户,问及邻人,答曰:
“病危,于昨天送进医院,怕已不在人世了。”陈大惊,脚高步低又寻到医
院。李病巳到晚期,其身长不足五尺,体重不过六十,出气多,入气少,
卧床不能起坐了。李三十有余,并未婚娶,全部家产堆满床头床尾,皆书
也。两人相识,互道“相见恨晚!”李遂伏床改稿,但力不能及,每写一
字,需一分钟,手抖不已。陈便说:“我替你改,改一句,念给你听,同
意的点头,不同意的你用嘴说。”如此改至五更。医生、护士无不为之感
动,握住陈手说:“老李真是奇人,病成这个样子,犹念念不忘他的书稿。
他的生命全系在事业之上,是你拯救了他,我们真要感谢你了!”天明,
陈回上海,临走说:“我回去,稿子立即以急件编发,很快就能印出校
样,你多保重!”李笑曰:“我不会死的,我还未见到铅字啊!”
陈走后,李病急剧恶化,疼痛难忍,滴水不咽。医生已经无奈,预料
存世之日不过一两天。但十天过去,终未瞑目。又过十天,已失人形,疼
痛尤烈,任何针药无济于事。医生皆惊诧:此人生命力如此顽强;但眼见
得日夜折磨,无特效良药可治,令人不忍。到了第二十一天,忽有上海邮
包至,拆开,《赶海集》校样,随大叫:“灵丹妙药来了!”果然,李倚
床而坐,让人扶着,将校样一一看过,神情安静,气色盈和。末了,满把
握笔,签上“李XX”三字,忽然仰身大笑:“我无愧矣!”随声气绝。
消息传到上海,陈正整理稿件,便以笔作香,伏案痛哭失声。出版社
派陈为代表,去南京参加追悼会,会上追忆书稿一事,全场哭声一片。又
二十天,样书印出,陈复携书到南京,在李坟上以书作纸钱焚之,时正值
李“三七”忌日。《赶海集》发行于世,大受欢迎,再次刊印,仍供不应
求。堂兄与陈系早年同学,关系笃厚,常偕一帮作者去他家,陈每每谈起
此事,不免热泪长流。他从此更热心编辑,手书“以文章会朋友,举事业
为性命”于案头,作座右铭。
贾平凹文集 残佛
去泾河里捡玩石,原本是懒散行为,却捡着了一尊佛,一下子庄严得不得了。
那时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云,方圆数里唯有的那棵树上,安静地歇栖着一只鹰,
然后起飞,不知去处。佛是灰颜色的沙质石头所刻,底座两层,中间镂空,上有莲
花台。雕刻的精致依稀可见,只是已经没了棱角。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
佛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腹,莲台仅存盘起来的一只左脚和一只搭在脚上的右手。那
一刻,陈旧的机器在轰隆隆价响,石料场上的传送带将石头传送到粉碎机前,突然
这佛石就出现了。佛石并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着,依样丑陋,这如同任何伟
人独身于闹市里立即就被淹没一样,但这一块石头样子毕竟特别,忍不住抢救下来,
佛就如此这般地降临了。
我不敢说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吗?我把佛石清洗干净,抱回来放在家中
供奉,着实在一整天里哀叹它的苦难,但第二天就觉悟了,是佛故意经过了传送带,
站在了粉碎机的进口,考验我的感觉。我庆幸我的感觉没有迟钝,自信良善本泯,
勇气还在。此后日日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说,佛是完美的,此佛残成这样,还算佛吗?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
佛残缺了却依样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
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佛,”
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还是光明的。瞧这一
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祥!
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
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
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钞票不也仅仅是一张纸吗,但钞
票在流通中却威力无穷,可以买来整庄的土地,买来一座城,买来人的尊严和生命。
或说,那么,既然是佛,佛法无边,为什么会在泾河里冲撞滚磨?对了,是在
那一个夏天,山洪暴发,冲毁了佛庙,石佛同庙宇的砖瓦、石条。木柱一齐落入河
中,砖瓦、石条、木柱都在滚磨中碎为细沙了而石佛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它是佛!
请注意,泾河的泾字,应该是经,佛并不是难以逃过大难,佛是要经河来寻找它应
到的地位,这就是他要寻到我这里来。古老的泾河有过柳毅传书的传说,佛却亲自
经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飘渺一去成云成烟,这佛虽残却又实实在在来我的书屋,
我该呼它是泾佛了。
我敬奉着这一手一脚的泾佛。
许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泾佛,瞧着皆说古,一定有灵验,便纷纷焚香磕头,祈
祷泾佛保佑他发财,赐他以高官,赐他以儿孙,他们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祷什么,甚
至那个姓王的邻居在打麻将前也来祈祷自己的手气。我终于明白,泾佛之所以没有
了头没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乞了去的,芸芸众生的最虔诚其实是最
自私。佛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的自私吗,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这么对待着人的自
私,他只能牺牲自己而面对着自私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泾佛供奉在书屋,每日烧香,我厌烦人的可怜和可耻,我并不许愿。
“不,”昨夜里我在梦中,佛却在说,“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来,我终于插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说,佛,那我就许愿吧,既然佛作
为佛拥有佛的美丽和牺牲,就保佑我灵魂安妥和身躯安宁,作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
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别人会更忙,有佛亲近,我想以后我不会怯弱,也不再逃避,
美丽地做我的工作。
1997年2月20日